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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父亲招手,大声喊着:“爸爸!爸爸!”
桥上车声轰轰隆隆,我们在这边桥面的人行道上,隔着一些栏杆,父亲专注地看着前面,没听到我的声音。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金钢桥上看到父亲。
……
你问,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打仗了。
那是一九三七,民国二十六年。
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心情和我们去公园欣赏蝉声。
那以后,我失去了升学的机会,分担起家庭的生计。
再以后,战争胜利带给父亲和我们全家的安定日子只是昙花一现。
再以后,我离开故土,只身来到台湾。
四十年生死两茫茫,父亲于一九七二年去世,我一九八八年返乡。物是人非的金钢桥上,留下的是父亲慈爱惘怅的中年身影;留下的是我百身莫赎,只顾自己,未报亲恩的憾恨。
副刊主编约稿,让我写一写故乡景物和父亲。战后才出生的这一代年轻主编,怎么会了解她所让我突然回顾到的,是怎样一种无处申说的愧悔与伤恸!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上)子王(1)
吕政达(台湾)
沿着学校围墙,路走到尽头,草色犹青,天空蔚蓝。转弯,像一张嘴巴,现出通向地底的走道。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儿子在前,我跟随着他。
从走道另一端,传来孩童喧闹的回音,儿子停下脚步,露出惊惧的神情,向回音的方向转头望去。他是容易受惊吓的孩子,禁不住一点声音,一阵突如其来的气息,我就得蹲下来轻拍他急促的心跳。这是一条漫长的地下道,我们共同命运的转角,时空的切片。
刚满三岁时,医院诊断儿子罹患高功能自闭症。白天,我们将儿子送往托儿所。所长发觉儿子惯常一个人在庭院转圆圈,“像在跟透明人跳起华尔滋”,建议我们找医院检查。检查那天,医院冰冷的仪器间,玻璃闪亮,从外头听不见儿子的哭喊、扭动,必须由我和妻用力抱住儿子的身躯,让护士将塑胶吸盘定着在儿子的发间。冰凉的触觉,连接絮絮低语的电线,缠绕纠结,记录儿子的脑波,也开启我们这家人与自闭症共存的故事。
脑波报告出来,(真像聆听审判的感觉),医师说,幸喜,儿子脑波正常,仍然需要接受语言治疗,这是长长一辈子的事情,必须这样走下去。儿子会对声音敏感,喜欢看光影变化,发展固着性行为,无法过群体生活,没有明确的主客体概念。还有,医生身体倾前,凝视我与妻的眼神:你们的儿子也不会跟人有目光接触。
“看爸爸的眼睛。”日后,这常是我与儿子对话的开场白。蹲下来,父子眼神同在一条水平线,他的两粒眼瞳迅速转过来,与我的眼睛接触,像触犯禁条般随即弹跳开,完成我的指令、他的“看眼睛”仪式。
“看好了。”儿子的意思是,这样也就够了,一点也不能贪心。我轻拍儿子的胸部,心跳平抚,牵起手,走这条回家的路。像马戏团的进场,父与子的行列,我跟随他。
后来,我们也常走进语言的迷宫里,意识的庄严嬉戏,生命的一场捉迷藏。感觉路真的已走到尽头,再绕,又会回到起点。第一次,要儿子学会分清楚我、你、他的用法,首先指着自己鼻子:“我是爸爸,说一遍。”他重复,也指着自己鼻子:“我是爸爸。”不对,指着他的鼻子:“你是儿子,说一遍。”他也指着我鼻子:“你是儿子。”从三岁一路翻山越岭,来到五岁的疆界,草色犹青。关于父与子的指涉,仍在语言的城堡外围绕、窥探,一阵密集的攻势后,我的声音已接近嘶喊,儿子始终不改其志,食指照常直抡过来,对着我的视线:“你是儿子。”眼睛迅速逃开,像浓密丛林的游击战,谨守自闭症者的法条规章。
有阵子,妻勤于参加自闭症协会活动。有位家长告诉她,要在家中器具上贴上字卡,协助儿子认识物体与语言的关系。那是我们家的启蒙时代,所有器物有指涉,贴上胶带。远古岁月的人类张开眼睛,是不是也如此开始认识天地万物呢?想象每块峥嵘其角的石块上都安有名字,每只现身的兽类如舞台丑角,挂上名牌,还来不及认识的姑且留下问号。继而,我和妻身上都贴着“爸爸”、“妈妈”。声明这两个大人儿和他的角色关联。但儿子始终视若未见,一阵撕扯。启蒙时代提前结束,万物重回洪荒,无言无字。
儿子说话总像现代诗,截头去尾,意识流叙事体加上后现代主义风格。跟他问个问题,当下他沉默无言,仿佛听而未闻,几天后才忽然冒出正确答案,我们恍然大悟,却已忘记早前的问题。五岁生日那天,一早,我和妻还在商量,要为他买哪家的蛋糕,邀请家族齐聚。他裸脚来到阳台,指着朗朗晴空:“要去那里。”我们倒让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那里是哪里?”“云。”儿子告诉我们。就在他手指的那片天空上,浮云悬荡,星月幽渺,云海里面的宇宙必然运行,如同儿子的内心世界。我蹲下来看儿子的脸,想起艾略特书中,透过某个角色问的问题:“你胆敢扰乱宇宙吗?”
有时候,想象逸出自转的轨道,像遥远的小彗星,急速掠过心间,好奇在这条放学的路上,往后的人生,儿子和我将面对什么样的一场考验;路走到尽头,潜进地下道,再钻出来时,会许诺什么样的风景。回音在我们背后响起,越离越远,像柏拉图的洞穴,火光前扑朔迷离的影子,破碎的命运,那时仍看不清楚。地下道,儿子蹲下身,好奇地观看铁盖下的流水,神情如此专注,好像我们可以一辈子在这里过下去。
上小学(唉,跑过多少机构做鉴定,换一纸入学许可),好脾气的导师看见儿子,刘海覆盖,眼神天真湛蓝,照常会发出夸张的赞叹:“喔,王子来了。”这座向南的教室,迎向操场前方菩提树,微风阵阵,仿佛就是小王子的城堡、独居的星球。儿子照常充耳不闻,书包一掼,迅速溜进座位,吃他的饼干。饼屑掉落地面。整节课,同学高声朗诵起课文,他那么专心地,独自吃他的饼干,吃完,懂得将包装纸丢进教室后头的垃圾桶。
王子,他是王子。我常在第一节课的窗外,暗自观看儿子的举动,没来由地咀嚼起这个来自童话的名词、象征冠冕的身世,心里却浮起细微的酸楚,而我说来就是国王了,那我的疆土呢?我那象征全能的权杖呢?
王子,他是王子。人类的存在却是如此脆弱地维系着,像一条细绳就想吊起整座星球。他的星球,一个自闭症小孩独自坐在大脑的城堡里,左脸迎接下降的日头,右脸反射升起的月亮,他总会有吃不完的饼干屋,童话的完美结局。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上)子王(2)
然而,放学的路上,跟随他的背后回家,总会想着:难道,仅仅是大脑短缺某项化学元素,或者,基因所开的小玩笑,眼前小孩的生命史就得全部改写,不再拥有耐人寻思的生涯规划,没有背着沉重书包、长久观看电脑荧幕而戴上厚重镜片的权利?或者,像我此刻陷进去的,重复着一名父亲的忧虑与命运,父与子,马戏团的行列,走固定的路回家?
特教老师定期前来造访,要父母填写评估量表。可以自己穿、脱有拉链的裤子吗?经常如此。可以自己蹲马桶吗?经常如此。可以自己说完一则故事吗?总是不如此。可以清楚分辨我、你、他等主词的用法?停顿,咬着笔头,仿佛回到语言迷宫,意识的庄严嬉戏。这真是一道伤脑筋的问题,像普罗米修斯拖着巨大无解的命运,返航的奥德赛,让记忆再度曳回眼前。铅笔填满问题前的方格;唉,总是不如此。
但铅笔划开意识的疆界,草色犹青,天空蔚蓝,所有童话仍睡在启蒙的摇篮期。应该试着这样问自己:睁开眼睛,记得向世界道早安,相信这会是个充满阳光灿烂的日子?经常如此。怀疑这一切,跟随儿子放学回家的这条路,终究只是场梦境?经常如此。在陌生人面前,可以放心诉说自己的贪恋与沉迷?经常不如此。觉得生命说不定只是则小玩笑?偶尔如此。觉得背后传来回音、孩童的喧闹声,就会无法自主地心悸起来?偶尔如此。
常想会有一张世界地图,经纬线纵横穿织,坐标分明,里头则只有我和儿子的行走,书包负在我肩上,马戏团的行列,生命如此自顾自走着,不再有病症的纠缠,不须学习主词的用法,也没有任何陌生的脸孔迎面而来,神秘的回音不会从背后响起。但儿子踩着童话般的脚步,绕进窄巷观看每座水塔的流动,我必须停下来,耐心等待他再度现身,偶尔尽责地喊一声:“当心,有蚊子。”
他喜爱所有会转动的东西,用他的语言说是:“要看转转。”黏在铁窗上的抽风扇,挂在人家门口,出现在宫崎骏动画里的小风车,洗衣店烘干机搅动的旋风,有如命运的扇叶,我们的身世注定如此混搅在一起了。他并不知道,常常不顾我的呼喊,自己奔向前攀着围墙,想看清楚一座荒废的水塔,或者蹲下来,端详排水沟里的纹路,那样的专注与庄严,总会让我心痛。有时,我会陪他蹲下来,观看细小叶片在水里的波动,完全没有自己地摆荡着,亿万年的微生物,驻居在一个肉眼难观的小宇宙里(艾略特的问题:你胆敢扰乱宇宙吗?)。继而,我发觉我们自以为好好把握着的人生,作为人的存在,也浸沉在一式一样的摆荡里,整座宇宙在我们行进间仍然转动运行着,这里,就是史蒂芬?霍金声称的宇宙中心点,一切的风景都在晃动,一切的肉身心情、声闻与缘觉。
无法否认自己的真实念头,一个念头起来,又连结着另一个强烈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