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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磬点头,其余几人也都疾步走出急诊楼。病床边的人走掉大半,简默这才能瞧一瞧床上的外婆,这一打量,心登时像被下在油锅煎过。
白色的病床上,谁都能看得出那是个病人。面如漆柴,形销骨立,因为医院一时无法提供呼吸机,只戴着简陋的吸氧器,喘声细弱,偏偏还是急喘,不时搭上胸口想要顺气的那只手,居然也是瘦骨嶙峋。
恐怕任谁看了这样的惨况,都要心生恻隐吧。
“默默?”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发颤,钟磬把手机放回口袋,小心地托住她,低头在她耳边安慰,“二舅说暂时没事,放松。”
“上次我们带外婆去医院,医生说就是感冒,很快能好的。怎么短短几个月……”简默没有哭,声音却跟着身体在颤,尤带着几许不敢置信。
钟磬抚着她的头发,良久才说了六个字,“人有旦夕祸福。”
好一句人有旦夕祸福,她将几个字放在嘴里咀嚼,先品味到苦,更多的是涩,粘稠而不舒坦。恍然间,她听到病房一角传来嘟囔,“老太太瘦成这样,临了才有一大帮人围着,大年夜的,别是良心过不去……”
够尖刻的指责,也摆明是指着病床前的几个儿女,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回击,连一个也没有。简默的视线掠过,大舅在唱赞美诗歌,小姨白着脸在和外婆说话,两个舅妈也在为外婆疏通两腿的经络,再后,是双眼通红的阿妈在为外婆顺气。
晚了吗?
到晚上的时候,老人的情况算是稳定下来,苏苒便要钟磬带着简默先回去休息,苏槿也是孕妇,厉益贤好劝歹劝,总算劝动她回去。
因为是除夕夜,街道上的行人屈指可数。去停车场取车的这段路,简默听小姨说起因果。大致是外婆有心脏病和高血压,平时什么也不敢吃,人极瘦,突然一口气提不上,便没缓过来。年已耄耋的老人家,做手术,倒不如不做,只能这么拖着过。
简默喉头一哽,分别时看着冰释前嫌的小姨和小姨夫,不知怎的,想到了文绉绉的一句“何缘不使永团圆”。
回到家洗完澡已经迟了,简默窝在钟磬的怀里,还在回忆外婆的那些好。
比如小学的时候,阿爸阿妈有事,她都去外婆家蹭饭,每次去都像吃大餐。她小,以为外公外婆每顿都吃那么好,后来一次突击才发现他们就吃些腌货和煮得烂熟的青菜,好菜都是为她买的。
再比如初中的时候,她痛经,外婆正好来简家,得知后就忙着给她泡红糖水,还给她唱赞美诗,老人的嗓音已称不上好听,却很动听。
还有那些年的外婆牌黄馒头,无色素无香精无防腐剂……
简默断断续续地想着说着,将近凌晨时,她在钟磬唱的赞美诗中迷糊起来,夹杂着窗外烟火绽放的响声,绚烂到极处。
十二点,也是零点,是终又是始,到处都是辞旧迎新的鞭炮和爆竹声。
半梦半醒间,她的脑海里浮现那只枯柴般的手。烟火与枯手,一个耀眼,一个刺眼。就像……老一辈总在为后辈的绚烂买单,不惜透支自己的绽放额。哪怕绚烂过后,不过是陨落。
人这一辈子,真的好短。
作者有话要说:剩下的只能今天继续发,不想失信的,真心惭愧……
、死生
春节很冷,这是简默的所有感受。诗人云,总是一年春好处,苏家却是没脱冬。
外婆的治疗可谓一波三折。医生说老人的寿数就在新年的这一个月,所以在市医院情况好转就出了院,在家靠呼吸机待了半个月,一次夜半抽搐,又被送进医院,这一送,就是急救室。后来几乎出不来,简默只进去看了一次,忍不住哭了。比之前更瘦的身体,衣服竟是靠骨头撑起,一支管口插在喉间,甚至不比外婆的手臂细。
她当时怀孕五个多月,已经没了害喜的症状,那次出来,居然一直干呕,明知身边的他有多担心,还是止不住,呕到整个人都虚脱才罢。
这之后,钟磬用关系让老人出了院,半个月后的晚上,外婆归天。外婆一辈子信仰基督,走的时候听着儿女唱的一首《天堂真快乐》,神情安详而平和。
哭声、歌声,混合着夜的无声,寂寂流淌。
钟磬安慰她,这个结局不算坏。简默红着眼,一转头,看到对面房间的外公神色痴然地立在门框里,硬生生固住了流动的空气。
出殡的当天,因孕妇不能劳累的提议经全票通过,简默被留在了家,陪伴因年事已高同不能送殡的外公。
简默知道老人家饿不得,便拿了肉包子和鲜奶,递给痴痴地站在窗边、一言不发的外公,“阿爷,阿妈说你早上没吃东西,这家的肉包子很好吃,你吃一点。”
老人的耳朵已经不灵光,低眼见到她手里的东西才反应过来,和蔼地朝她笑,“是阿默啊。”看到递来的包子,又摆摆手,“先放着吧,我不想吃。”
简默不禁微哽。
说实话,她这一辈和老一辈的感情因疏于相处并不亲昵。说得叛道一点,外婆过背,她心里要说难过是有的,但不至于会心里一片雨脸上一片泪。再说阿妈一辈,自离家起就少了对外公外婆的依赖,年事渐长,反成了被依赖的对象。这一两个月,兄弟姊妹殷勤伺候,总算尽了孝道,他们的悲伤仅是暂时的。
最难过的,恐怕是失去老来伴的外公。
简默心中不忍,安慰道:“阿爷,你不要难过,奶奶在天堂。阿妈大舅都唱天堂真正好呢。”
“啊……我知道。”外公应了,再不说一句。
于是,祖孙俩就这么站着。
老人昨晚一夜没合眼,简默最终还是劝说:“阿爷,你要是觉得困,就去睡会。”
“哦,不困。”
良久,老人才又动了动唇,“也是睡不着。这几天,总想起以前的一些事。阿兰啊,她跟我的时候就过了几天好日子,后来‘土改’光打地主,一个家都被打散了。她怀了孩子,身子又弱,你二舅就这么没了……”
阿兰就是外婆,简默是知道的,至于这位无缘的二舅,她倒是真不清楚。
她看到,外公的眼因这番话已微微润湿,“没想到啊,她就那么落下了病根。她手脚勤快兮,这辈子净知道伺候我。生你小姨那会,就不好了。老了又有高血压,什么也不敢吃,瘦成那样,我搀着她啊,都是骨头。不曾想,临了还要受这样的苦……”
寥寥几语,道尽一生。
简默也看过外婆早年的黑白照,弯眉大眼,鼻挺口小,五官占尽秀气与灵气,无论旗袍洋装,戴帽穿靴,皆如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对比老境,判若两人。
都说时间是把杀猪刀,这话不假。
可现实这货背着宰牛刀,砉然騞然,划的是沧桑,刻的是坎坷,偏垂落重重帷幕,到最后关头才温柔地冲你笑,告诉你,“这就是事实,认命吧。”
你奈它何?
一言以蔽之,当事实让你难以接受,记得叫它——现实。最后,接受。
因为,通常现实不但腹黑,还不可理喻。
简默不禁想起外婆辞世前几天,她和钟磬曾来探望。长辈们坐在客厅商量后事,他们两个晚辈便去卧室陪着。
推门,床上的外婆还是老样子,双目紧闭,只能靠呼吸机度日。房里还有外公,脊背因年迈佝偻着,正背对他们而坐,看不清神情。
空气中浮动着某种因子,悲哀又温情,他们两个小辈站在角落,没有试图去调和与混淆。
半晌后,他们等来了一阵寒暄,有来无去的寒暄。
“阿兰,你渴不渴?”
“阿兰,你饿不饿?”
“阿兰,你最爱干净,几天没洗澡,难受不难受?”
“阿兰,快三月份了,老屋院子里的兰花要开了,你快些好,开谢了就不好看了。”
年迈的嗓音极沉极重,少了活力,就容易显出老态与疲态。她听着,也一阵阵难受。
生者惧死,不是惧怕死亡本身,只因生太美太好,生者贪恋生之美好,则惧于失去这种美好。越贪恋,就越惧怕。
目视着外公在短短几天老去数岁的模样,她担心的又是另一种可能——生者,而惧生。
“你身体重了,别站着,去外面坐。”就在她沉思的当头,有人扶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了句。
简默诧异地回头,还真是钟磬,“不是要送到山上?你怎么回来了?”
“妈不放心你和外公,让我回来。”说着,扶她往外。
“外公还没吃早餐……”
“我来,你去坐着。”
简默知道他最有办法,也没再坚持,坐下后,腿肚子的确有酸胀的感觉,便自己按揉起来。十多分钟后,钟磬出来,见她在揉小腿,上前接替了她的动作。
“外公吃了吗?”
“嗯。”
“你怎么说的?”
“死者长已矣,生者且自惜。”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简默沉默了,矮头看着他撩起她的裤脚,耐心而轻柔地替她按摩。她的腿白,汗毛稀罕,也没有过多的肌肉,可说是一条美小腿。
她暗想,外婆年轻的时候恐怕也是如此,是因为老了,才会萎缩色黄,活力不复。如果她也到了那时候,他还会这么给她按摩?
这么想,她也就这么问,“钟磬,以后我老了,皮肤皱了、黑了,你还会这样吗?”
钟磬手上的动作没停,回得挺快,“那时候我也老了,放在你脚上的手也是皱的、黑的。”
“生命在于运动,你能者多劳,老得也慢,像我这种好吃懒做的,二十岁是花,三十岁准成渣。”
“好好说话。”钟磬好气又好笑,这阵子出了不少事,他知道她在怕什么。手上的动作依旧,他突然问道:“默默,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群体极化?”
“嗯。”
“简单来说,多数情况下,在群体中做出的决策相较个人决策倾向于极端。所以,不做好事的通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你想说什么?”她不明白。
“你看社会百态、做决定,可以进行冒险转移。不过你要记得,别人只送你前车之鉴,不对你的任何决定负责。”
“唔……”她盯着他从侧面看更显长的睫毛,悟了,又更糊涂了。
“不明白?”听她的语气,钟磬猜出她还没想透,继续发表看法,“个人结局和个人的机遇、选择有关,谁都不会重复他人的轨迹。别人可以影响你,但不能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