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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无言,嬴政深深一躬:“谨受教。”
初月挂上树梢,王车辚辚去了。李斯的最后提醒,教嬴政一路想了许多。李斯能够在如此关键时刻提出如此警示,嬴政深感李斯把准了自己的秉性脉搏。嬴政不怕局势纷纭不怕艰难险阻不怕开拓新路,唯一所惧者,是自己内心时常泛起的莫名其妙的躁动。这种躁动,或可说是一种功业焦虑。也就是说,功业之心日日相催,但有不堪烦扰而骤然爆发,便有不可收拾的恶果。当年那道逐客令几乎断送秦国,便是自己骤然暴怒之下的乱政之行。前次错用李信,几致二十万大军覆灭,则是另一则轻躁之错。认真自省,逐客令失之忧心太重,错用李信则失之骄躁轻率,归根结底都是心气躁动所致。目下情势纷纭头绪繁多,正在底定大局的最紧要的十字道口,所要踏出的这一步是最最不能出错的一步,踏正则一统天下,踏错则难保不功亏一篑。当此之时,李斯提出务求平稳收煞,可说正当其时地向嬴政的燥热之心敷了一方冰布,其效用远远大于任何具体的方略对策。
这一点,只有嬴政自己最清楚。
第十章 偏安亡齐 三、匪鸡则鸣 苍蝇之声
商旅车队抵达临淄时,经多见广的顿弱惊讶了。
临淄城外的绿茫茫原野上,帐篷点点炊烟飘浮,恍若阴山草原搬到了东海之滨。一片片帐篷营地间的条条小道上,连绵不断地出现了一辆辆车一坨坨人,汇聚到天下闻名的临淄官道上,汪洋蠕动着涌向了遥遥在望的雄峻城郭。这条素来通畅无阻的宽阔的林荫大道,蓦然变成了人牛马的河流,人皆举步维艰,只有随波逐流。商旅车马则根本无法上道,只好纷纷在道下田野寻机穿插,或寻觅营地,或抢夺入城时机,于是乎烟尘漫天人声喧嚷,炎炎烈日下红霾笼罩天地。
虽然,顿弱已经清楚地知道这是五国贵族的大逃亡,然一朝亲眼目睹,仍不免心头怦怦乱跳。目下,秦国整顿新地尚且乏力,秦国派往各灭亡国的官吏尚难以有效整饬民治,秦军主力又分布在各个战场,少量镇抚守军对无数隘口关津根本无法控制。各灭亡之国的老世族们便趁此时机,大举逃向最后的齐国。这些老世族多有封地与支脉,封地民众也依着千百年传统追随其封主逃亡,动辄数百数千,大族人马更是数以万计,再加上粮草财货谋生家什,其声势之大可想而知。顿弱最熟悉燕齐两国,听过无数燕齐人士有关当年燕军破齐时齐国民众大逃亡的种种故事,然与今日情形相比,当年的齐民众大逃亡直是河伯之遇海神了。
“甚嚣,且尘上矣!”
站在城外一座山头遥望的顿弱,油然想起了这句春秋老话。
顿弱的车队马队一直在城外驻扎了三日,才得以在夜半时分获准入城。令顿弱惊讶的是,这等时刻齐国竟然还能冷静地盘剥搜刮逃亡者,甚或连商旅也一齐裹挟着盘剥搜刮。顿弱的这支秦商人马入城,被暗示着强收了一百金。齐国以“防间”为由,对所有请入城者均实施官吏勘问与财货搜查,统谓之勘查防间。这种勘查煞有介事地分为三步。其一,凡请入城而接受勘查者,每人须得先交十金为“请”。后世话语,便是申请金。其二,确定能否进入临淄的依据是财富多寡。财货总值在五千金以上者方可入城,否则一律派往指定郡县,为此,便要全部搜检财货,包括清点车马。其三,若获准人城,则入城者得将财货之半数缴纳于临淄官库。其四,凡获准入城者,一主人只能带十个依附人口,无论家人仆人都包括在内,若欲增加依附人口,则一口缴纳一百金。凡此等等折腾搜刮,进城速度便慢得不能再慢,能入临淄者一日至多百余人而已,且只能是拥有充裕财货的老世族嫡系。追随封主逃亡而来的附庸庶民与世族支脉,则只能在城外郊野露宿等候。
进城后,顿弱看到了齐国丞相后胜专门颁下的《临淄防间令》,不禁大感滑稽,很是大笑了一阵。后胜之令云:“齐自管仲富国,临淄向为天下康乐大都。非财货殷实,无以安居也;非勤勉之士,不得乐业也。故,凡人齐国,得以财货之多寡为衡平。举凡财力不足以在临淄立足者,得一律迁入郡县拓荒。”
商社总事禀报说,齐国如此处置流民,业已使齐国大生乱象。庶民与世族支脉惶惶不安,纷纷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领主则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愤怒之极,终日哄哄然聚集到临淄王城前呼天抢地。齐王建与丞相后胜,则全然不予理睬,只派临淄守在外虚与周旋。逃亡世族忍无可忍,对齐国的愤怨越积越深,很可能在酝酿更大图谋。种种折冲往来反复,整个临淄整个齐国,已经乱哄哄热腾腾不亦乐乎没了章法。
顿弱进入临淄城,住进了秦国商社。
邦交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他国,这在秦国历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东出以来,秦国邦交有四个分支:一是执掌使节往来的行人署,二是执掌边地归化部族与相邻部族方国的属邦署,三是执掌秘密刺探的黑冰台,四是以商旅名义驻扎各国都城的商社。因为商社之为邦交,只是由实际是官身的相关头领实施,而并不妨碍商社的统合民间商旅之功能,实际是官民兼具,邦交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说。在秦王嬴政之前,这四支人马通常分作两个系列分领:行人署与属邦署,归属丞相府政务;黑冰台与各国商社,则分别归属该时期主掌纵横大计的重臣掌管,若张仪范雎等名相,则四者一统。自秦王嬴政筹划一统天下开始,任顿弱、姚贾为上卿专一执掌邦交,四分支则统由两人执掌。灭燕前后,顿弱执邦交之牛耳。后因顿弱在赵国被郭开折磨濒死,养息数年,姚贾便成了主领山东邦交的大臣。此次姚贾奉命坐镇楚国民治,顿弱又病愈复出,故邦交四分支又归属了顿弱执掌。
列位看官须知,战国列强铁血大争,无所不用其极。此间,每个国家都将“用间”作为邦交周旋的一个重要方面。甚或可以说,战国之世的邦交活动与间谍战完全一体化。所以,战国邦交之实质,是一种间战邦交。所谓远交近攻,这个“交”字,其实际含义是间战邦交,其本质依然是战,是服务于战争的破交战。合纵连横之所以惊心动魄,之所以波谲云诡,其实质正在于间战邦交的全方位性。
至少,这种间战邦交的实际内容有四个方面:其一,使节以说服对方国君权臣为轴心的上层斡旋,此为“说客”邦交,是官方邦交的正面体现;其二,以重金、流言为主要手段,分化敌方阵营;其三,以名士大臣与技能异士进入一国,说动该国实施某种自我削弱的政策,此谓“间臣”也,典型如韩国派出赫赫水家大师郑国实施疲秦计;其四,以高明剑士为刺客实施秘密暗杀,剪除最危险最直接而又无法分化的敌对人物,典型如荆轲刺秦。凡此等等屡见不鲜,绝非秦国独有。虽然,我们已经无法确切地知道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专司“间战”的机构名称了,然从史料所载的事实足以看出,那时的“间战”之激烈,与所有方面一样,都达到了中国历史的最高峰。然则,战国间战与后世之阴谋政治决然不同。其根本之点在于:春秋战国之间战不对内政,而只对外交;而后世之阴谋政治,则将秘密力量使用于刺探监控臣下与政敌。也就是说,春秋战国之间战,只作为国家手段对外使用,而不是国家内部的干政力量;而后世王朝之阴谋政治恰恰相反,将秘密力量作为对内的政治手段使用。
《孙子兵法?用间篇》云:“非圣智莫能用间,非仁义莫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可见,春秋战国之世,间战之利用,只在于战争与邦交两方面,目标极为纯正,因而被视为“圣智上智”者的高端战场,实在不带有后世的阴谋底色。以秦国而论,将秘密间战作为邦交方略,也是其来有自,并非自秦王嬴政开始。张仪以间战邦交分化六国合纵而成名于天下,范雎以间战邦交在长平大战使赵国换将而大获成功,堪称秦国间战邦交的经典战例。秦王嬴政时期,尉缭子与李斯先后明确提出,以间战邦交作为削弱分化六国之有效手段的总体性方略。尉缭子云:“……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李斯提出的间战方略则更有了具体步骤:“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良将随其后。”这里,李斯将间战邦交与兵争浑然一体,呈现出步步进逼摧毁敌国的三个环节:重金收买——利剑刺杀——大军随后。也就是说,以间战邦交弱化敌国,以精锐大军摧毁敌国,这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战略。
此次顿弱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临淄,是秦国间战邦交的又一谋划。
秦王嬴政与李斯顿弱会商,君臣三人一致认为,齐国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压而内分化,很可能促使齐国不战而降,避免最后一场大流血。目下列国老世族大举流入齐国,秦国若明派使节入齐,很容易激发列国老世族群起鼓荡齐王抗秦之风潮。而隐匿身份进入齐国,既不妨碍秘密周旋,亦有利于暗中探察流亡势力的真实图谋。若公开使节之身,反倒行动不便,尤其不利于秘密分化齐王建与丞相后胜一班君臣。末了,秦王嬴政还着意申明了此次方略:“齐国徐徐图之,不求其快捷,务求其平顺。与其快而生乱,使天下世族再度流窜星散而后患无穷,莫如从容着手,内化外压逼降齐国,则非但齐国可下,天下贵族之患一举可定矣!”顿弱揶揄道:“老臣明白,本次使命与其说是分化齐国,毋宁说是要探清天下老世族之图谋,对复辟之患未雨绸缪。无论如何,总归是鼠穴不见天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