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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掰着指头一口气报道:“陈城存金十六万三千,濮阳老宅存金三万;列国商号二十三家,可随时调遣者,金十六万,钱币六十余万枚。”
“假若十年之间只花钱不进帐,老爹以为境况如何?”
老人肃然道:“若只自家生计,终生也花消不完。”
吕不韦淡然一笑:“不。有大宗支出。能否支撑十年?”
老人目光一闪,苍老的声音微微发抖:“大要计之,每年支出五万金上下,足够支撑十年。此等开销,几乎与邦国比肩……先生何事,需得如此巨额支出?”
“也就是说,十年后若不能回收,吕氏将家徒四壁。”
“正是。”老人额头渗出了涔涔汗珠,“何等交易,竟有十年不能回收者?如此风险,商家大忌,先生慎之戒之也。”
吕不韦已哈哈大笑:“世无风险,吕不韦这般商人何用也!”
“先生,慎之戒之。”老人惶恐地重复一句,便默然了。
吕不韦离座,挂起喝空的马奶子皮袋,又后帐拿出一支精致的铜管:“西门老爹,明日即派员将此信送回陈城,交范雎即可。先生接信,若要离开,便妥加护送,万不能出错。”
“先生毋忧。万无一失。”老人分外认真。
“西门老爹呵,不韦一言,姑且听之。”吕不韦感慨中来,不禁便是一声叹息,“你随我父经商三十年,又随我经商十八年,可谓吕门商贾生涯之擎天柱矣。如今,老爹已是花甲之年,暮岁担惊历险,不韦于心何安?此战风险难测,不韦只有请老爹自立商社了。”说罢,从袖中掏出折叠成方的羊皮纸抖开,双手一拱,递到了老人面前,“这是不韦所立书契……一个月后,陈城商战谷就是老爹的西门商社了。”
“先生差矣!”老人早已离座站起,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当年,老朽一个出货执事而已,幸得追随先生克难历险,方尽筹算之能,在天下商旅得享薄名,富庶惠及我族。当此之时,老朽正当追随先生赴汤蹈刃,何能受此重产退避三舍!”
“西门老爹……”吕不韦深深一躬。
老总事猛然跪地托住了吕不韦双手,“先生定然如此,便是信我不过也!老朽自当引咎辞去,决然不受先生分文钱财!”
骤然之间,吕不韦泪水涌满了眼眶,连忙便扶起了老人:“西门老爹……既然如此,我等就一起往前走也。”
老人顿时高兴得嘿嘿笑了:“先生看见了大鱼,老夫也想跟着摸也!”
“好!”吕不韦不禁大笑,“便来摸这条大鱼!”
第三日清晨,两辆青铜缁车隆隆驶进了空旷的小巷。嬴异人分明听见了天井中的说话声,却实在不敢相信这是接自己来的。更令他惊讶的,是连看守的小吏也带着两个换成了便装的兵士坐进了另一辆缁车。看着小吏兵士受宠若惊的嘿嘿笑模样,嬴异人硬是憋住了舒心地笑容,矜持地咳嗽了一声,便坐进了铜窗垂帘的华贵缁车。
两辆缁车轻快地进了云庐草原。老总事笑吟吟地将他们迎进大帐,立即安顿打尖压饥。说是打尖,却分明是一顿罕见的丰盛酒席,还有四名热辣辣的胡女侍饮。看着满案名贵的食具与天下闻名的珍馐美味,嬴异人恍然觉得自己便是当年锦衣玉食的少年王子,实在想吟唱一番,再饕餮大咥。但是,看着小吏与兵士搂着胡女大呼小叫,狂放失态,嬴异人便莫名其妙地没了胃口,只饮了一袋马奶子,吃了两块燕麦胡饼,特意安置在他案前的一桶浓香甘醪酒竟是一滴未沾。
便在这片时之间,三名高大鲜嫩的胡女已经将三个男人抱在怀里,做起了坊间男女的“口杯”饮。滚圆雪白的大奶子裸露着,紧紧挤在男人的胸口,丰润肥厚的艳红大嘴含着凛冽的赵酒,便热腾腾地包住了男人的半个脸膛。“猛士哥,喝也!”一声放肉味儿十足的叫嚷,半碗做一口的老赵酒便汩汩灌进了男人的骨肉酒器。大约是生平第一次如此这般地消受女人,红衣小吏与两个兵士筋骨酥麻,豪气陡长,手脚并用,大吞大笑,直是不亦乐乎!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女放肆折腾,嬴异人心下怦怦大跳,实在想搂过偎在身边的少女也放浪一番,却终究没有伸出手去。心烦意乱间,嬴异人正要起身出帐,却见三个胡女一阵咯咯长笑,三个男人竟都软软地扑在了她们的脚下,大红脸膛尚兀自荡着浓浓地笑意。
“公子请随我来。”老总事轻步进来,径自领着嬴异人出了大帐,“请公子登车。”
细长的眼睛眨了几眨,嬴异人终是没有说话便钻进了缁车。一个不辨年龄的黝黑男子坐上车辕,四马青铜车便哗啷飞了出去。嬴异人一直盯着窗格望孔外的景象,眼看缁车出了邯郸北门,驶向郊野的隐隐青山,渐渐地便是山道青黄峡谷幽深,似乎进了人际罕至的荒山,山林风声中竟有隐隐约约的猛兽啸叫啸与萧萧马鸣。嬴异人不禁浑身便是一抖,想说话却终是咬紧了牙关。后座的老总事却低声一句:“公子,这是野马川,百兽出没之地。”
片刻之后缁车停稳,老总事先行下车,打开车门说声“到了”,尚未伸手,嬴异人却已经自己下车了。揉揉眼睛四面打量,嬴异人不禁大是惊愕——来处草木荒莽,这驷马高车竟能进得山谷!再看眼前,缁车停在一方突兀伸出的巨大岩石平台上,岩石旁一棵三五人不能合抱的大树,枝杈如箭,直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绿色刺猬!
“先生在此?”嬴异人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公子随我来。”老总事手中一支长杆拨打着茅草,便绕到了那只绿色刺猬的背后,拨开随风摇曳的茅草,便现出了一个废墟般的浅小山洞,进得三两丈便到了尽头。嬴异人正在狐疑观望,便见老总事袖中伸出一只小铁锤,走到洞尽头壁立的山石前向左侧猛然一击,那方黑色大石便轰隆隆向右滑开,洞底竟蓦然显出一个与人等高的洞口,一股干爽的热气顿时扑面而出。
老总事避身一侧,一拱手道:“公子请。”
嬴异人虽则不再惶惶然,却也是小心翼翼地进了山洞。一入洞嬴异人便惊讶莫名,脚下是劲软的胡毡,两侧洞壁间隔镶嵌的风灯竟毫无油烟,恍然之间,便仿佛是少年时曾经走过的章台永巷。过了这三五丈幽暗处,一个拐弯,便见前方遥遥一片光亮,仿佛又要出洞一般。走到光亮近前,竟是一方深不可测的天井。向上看去,一片蔚蓝孤悬高天,一朵白云悠悠荡荡,一片阳光直洒而下,透过天井半腰的细密铜网,落在洞底便成了一片整齐排列的“光砖”,明亮和煦的天井便隐隐弥漫出一种奇特的神秘。
“幽幽斯井,愿日月之恒光。”嬴异人不禁便低声吟诵了一句。
“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对面铿锵一句,吕不韦倏忽竟在眼前。
“哀心无志,异人谨受教。”
“公子有此悟性,不韦甚是欣慰。”吕不韦扶住了嬴异人笑道,“那日未及谋划,公子心下必是忐忑。今日请公子到此,便是要给公子一方脚石。”说罢向西门老总事已经打开的天井四面石洞一指,“公子且看,此乃吕氏之邯郸金库。北洞存赵金六万余,南洞存楚金六万余,西洞存魏钱齐刀共计十二万,东洞存各色珠宝玉璧珍奇古董三百余件。一并计之,大体在二十万金上下。”
“天!先生富可敌国矣!”嬴异人便是一声惊叹。
“不。这只是吕氏商社的金库之一。”
“……”
“公子请入座。你我谋划完毕,西门老总事会带你逐一验看。”
两人在天井正中的石案前席地对坐,老总事捧来一只大铜盘,盘中却是两大碗飘着甘醪异香的果酒。吕不韦笑道:“此乃邯郸甘醪薛特酿的山果醪,已经窖藏了五十年。我遇大计,饮酒只限一碗。公子另论,尽可一醉也。”
“先生差矣!”嬴异人拍案慨然,“公为我而计,异人岂能醉死梦生?公之规矩,也是异人规矩,一碗了事。”
“好!”吕不韦原是多方试探嬴异人禀赋心志是否可造,如若委实不堪扶植,自当退而重操商旅,此刻见这位王孙竟是举一反三,于酒色二字尚能自律,心下便是十分高兴。两人碰得一碗,吕不韦便问:“咸阳朝局大势,公子可否清楚?”见嬴异人连连摇头,吕不韦便将范雎鲁仲连平原君等所说情势加上自己的条分缕析,从长平大战后说起,一气便是半个时辰,竟仿佛亲历亲见。嬴异人听得感慨唏嘘不能自已,末了一声哽咽道:“嬴氏凋零如斯,异人于心何安?先生若有良谋长策,自当决计听从!”
吕不韦叩着石案道:“长策远图,也须以第一步为根基。目下只说起步:三年之期,全力使公子重回咸阳。开步最难也。我之谋划:不韦营咸阳,公子营邯郸,全心周旋,力谋胜算。”
“我?我……却如何周旋?”
“公子毋忧也。”吕不韦悠然一笑,“旬日之后,这座金库的主人便是公子了。公子当在邯郸广交名士,疏通国府,让异人的贤名传遍列国,更传到秦国。”
“先生……”嬴异人的脸唰地白了。
“公子毋得他想。”吕不韦摇摇手打断了嬴异人的急切表白,沉重地一声叹息,“坦诚相告:不韦不吝金钱,唯一担心处,便是公子心志不坚,一朝金钱在手便玩物而丧志,舍大事而图享乐……若有那一日,嬴异人、吕不韦,便将成为天下笑柄也。”
“先生!”嬴异人嘴唇猛烈地抖动着,从腰间大带猛然抽出一把短剑,“先生引我起死回生,嬴异人若自甘沉沦,当为天地不容!”说话间左手在石案上一摊,短剑一闪,左手小指便蹦出了丈余之外!
吕不韦肃然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