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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吏如飞般报进,蔺相如尚在门廊下肃立等候,便闻影壁后有力的脚步声伴着苍老浑厚的笑声飞了过来:“大贤士如此礼敬,老夫却如何当得也!”笑语方罢,便见须发雪白神色健旺一身红色胡服软甲的老将军已经到了面前。蔺相如连忙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蔺相如见过大将军。”老廉颇哈哈大笑着扶住了蔺相如:“上大夫后生新锐也,老夫粗莽武夫,正欲讨教了。来!进去说话。”拉着蔺相如手便大步进了庭院。
来到水池边一座茅亭下,廉颇笑道:“屋间闷热,便在这里说话了。来,这是凉茶。”蔺相如一看,亭下石案上除了陶壶陶碗,便是摊开的几卷竹简与一张羊皮地图,显见是廉颇正在这里谋划什么。饮得一大陶碗凉茶,蔺相如便一拱手道:“大将军可是在谋划,要于河内秦赵边境部署大军?”“噫!你如何得知了?”廉颇大是惊讶。蔺相如道:“在下前来,正是要请大将军,在两王渑池会盟期间切莫对秦国河内施压。”“却是为何?”廉颇目光炯炯,“我大军压迫河内,赵王方得渑池安全。”蔺相如摇摇头道:“大将军试想,赵军压迫河内,秦军岂能不同等部署?两支大军对峙在侧,两王会盟岂非天下笑柄?赵国若要争取会盟成功,便不能大军压阵。”廉颇思忖一阵笑道:“说得也是。但没有军备,老夫总是担心也。”蔺相如道:“在下以为,大将军目下军备当在上党。”“为何?”廉颇又惊讶了。“秦国若要施压于我,必在此处。”蔺相如指点着石案上的羊皮地图,“赵国上党南与韩国上党相连,秦国若夺取韩国上党,便等于夺取了赵国上党之根基也。”“噢!老夫明白也。”廉颇恍然,“着叫敲山震虎,既不落进攻赵国之名,又实实在在地威慑了赵国,以白起之狡诈,有此可能!老夫便卡在这里了。”廉颇粗大的指头噹噹点着上党中部山地的壶关,“白起再来,老夫正好报一箭之仇!”蔺相如起身一拱:“大将军谋划既定,在下便告辞了。”
“且慢!”老廉颇猛然拉住了蔺相如衣袖压低了声音,“赵王此行,当真无忧?”
“大将军但出壶关,蔺相如便保赵王无忧也。”
“好!赵王若有闪失,老夫便拿你是问!”老廉颇的黑脸骤然沉了下来。
蔺相如目光一闪笑道:“大将军当以全局为上,无得擅自举措才是。”
“蔺相如,你说老夫有擅自举措?”
“揣摩而已,尚请大将军鉴谅。”
“蔺相如啊,惜乎你不是重臣,否则,老夫也算你一个了。”廉颇似乎不胜惋惜。蔺相如笑了笑没有说话,只一躬身便悠然去了。
转眼便是八月上旬,蔺相如总领六千军马护卫,赵王车驾仪仗便辚辚出了邯郸。这一日刚刚过得漳水,却见一支马队沿着漳水河谷从西边风驰电掣而来。蔺相如观望有顷,走马王车旁道:“臣请我王稍候,必是大将军赶来了。”赵惠文王笑道:“这个老廉颇,急吼吼赶到这里做甚来了?”说话之间,马队已到车前,廉颇飞身下马便向王车赳赳走来:“老臣廉颇,请我王移驾百步,老臣有密事启奏。”惠文王略一思忖便道:“好,到那片胡杨林去了。”驭手一抖马缰,四匹骏马便碎步走马去了。
到得胡杨林边,廉颇慨然一拱手:“老臣终疑秦国不善,请以三十日为限,王若不归,老臣则联络重臣拥立太子为赵王,以绝秦国胁迫野心!”惠文王心下一沉:“大将军果真以为,本王便是芈槐第二? ”廉颇肃然正色道:“为防万一,老臣不敢掉以轻心!”惠文王思忖笑道:“也好,本王三十日不归,你等便拥立太子好了。”“老臣遵命!”廉颇一躬,便飞身上车,亲自驾着王车回到了仪仗之下,下车却对蔺相如慨然一拱:“上大夫重任在肩,老夫拜托了!”蔺相如悠然笑道:“各司其职,大将军放心便了。”老廉颇便退后丈许,看着王车仪仗辚辚远去,方才回马去了壶关。
“上大夫,你知道方才廉颇所请何事么?”惠文王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走马王车右侧的蔺相如从容笑道:“必是大将军请命,我王逾期不归,便要拥立太子了。”惠文王便有些惊讶:“廉颇也于你有约了?”蔺相如摇头:“臣非重职,大将军不会约臣。”惠文王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你以为此事如何?”蔺相如道:“大将军忠心耿耿,赵国之幸也,我王何其忧心忡忡?”惠文王道:“赵国痼疾,上大夫不曾闻得?”蔺相如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赵国纵有兵变痼疾,却绝非大将军此等人所为也。”惠文王哈哈大笑:“说得好!上大夫可谓知人也。”
及至赵国车驾抵达,渑池已经是军营连绵了。此次两大强国会盟,地点却在韩国,韩釐王大为兴奋,看作是韩国斡旋大国邦交的绝好时机,要大大尽一番地主之谊。七月炎暑流火的时节,韩釐王便命上将军韩举带领一万人马先期到渑池筹划行辕事务,到得八月上旬一过,韩釐王便亲自到渑池迎接两王。秦国车驾先一日到达,韩釐王虔诚迎接之余,便想与秦昭王好生盘桓一阵,诉说一番韩国的两难处境,希望秦国不要将三晋看作一家,对韩国压力太甚。谁知秦昭王却只是打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说得一阵竟自顾打盹起来。韩釐王大是尴尬,便告辞走了。本想立即便回新郑,无奈却已经见过了秦王,此时若走,分明便是不给秦国脸面,且还要引得赵王猜测。韩国已经是弱势,两强间谁也不能开罪,韩釐王便只有强打精神迎候赵王了。秦国不待见韩国,赵国便是韩国靠山了。毕竟,赵国要与秦国抗衡,便要结盟韩国,谅来赵王不至于如秦昭王那般傲慢地对待韩国。
果然,一见韩釐王出迎,赵惠文王便远远下了王车迎了过来:“韩王兄别来无恙!”
韩釐王顿时大为感动。论年龄,他倒是只比赵王小得两岁,说相仿也不为过。论王位资历,惠文王赵何已经是二十年老王了,他却只有十七年,还没到这个约定俗成的关口。即或寻常人等交往,赵何也比他资深年长,理当敬重。更要紧的是,目下之赵国已经是与秦国抗衡的超强战国,成了山东六国的主心骨,赵王之分量他这韩王如何比肩而论?如此情势之下,便是赵王轻慢,韩釐王自觉也可忍耐,谁料赵王竟远远下车迎来,非但全然没有丝毫骄矜,反倒是超乎邦交礼仪的一片热诚。蓦然,韩釐王心中油然浮现出“三晋一家”这句已经被天下遗忘的老话,一时间情不自禁,迎上去拉住赵王双手竟是一声哽咽:“赵王兄,韩咎……”便说不下去了。
“走!行辕说话,先叨扰你一酒了。”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赵何笑得真诚爽朗。
“正是正是,接风酒宴早排好了,走!”
在韩国行辕大帐里,两王酒不断话不断分外亲密。韩釐王感慨万端,说秦王这次也只带了六千军马,竟与赵王人马相当,赵国能于强秦平手周旋,山东六国便有指望。如此局面,谈何容易!惜乎韩国日见萎缩,韩咎愧对祖先也。说着说着便是泪眼朦胧了。惠文王却是一番劝慰激励,说强弱互变,数十年前赵国还不是一样?只要韩王兄励精图治,韩国还是劲韩。韩釐王感奋不已,拍着酒案便是一阵慷慨,有赵王兄做靠山,韩咎便振作一番。三晋一家,此次会盟,韩咎便是赵王兄臂膀了。惠文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有韩王兄一句话,赵何便有底气也。直到暮色降临,这场接风酒宴才告结束,韩釐王亲自将惠文王送到赵国行辕,又叮嘱絮叨一阵,方才呵呵笑着回韩国行辕去了。
便在酒宴期间,蔺相如已经约见了秦王特使王稽,商议好次日磋商盟约,三日后秦赵两王举行会盟大典,盟约用印。回到行辕,侍女正在为赵王煮茶消酒。蔺相如便禀报了诸般会盟事务的排列,惠文王连连点头,便也胀红着脸兴致勃勃地说了与韩釐王的会面情形。蔺相如笑道,既然如此,臣便动议会盟邀东道国列席如何?好,正当如此。惠文王拍案笑道,秦王没有拒绝韩王列席的理由,只对我有利也。
经过一整天磋商,蔺相如与王稽终于将秦赵盟约议定了,等书吏们将盟约誊抄到羊皮纸上并同时也刻好竹简本时,已经是天交三更了。按照邦交礼仪,秦赵两王还有一日的最后定夺,若无异议,第三日便是会盟大典。蔺相如很清楚,这次的秦赵盟约只是秦国分化山东六国的一次邦交谋划而已,更确切地说,是秦国在山东六国孤立赵国的谋划。也就是说,秦国要通过这次会盟,将赵国变成与秦国同等的超强战国,使其余战国将赵国也看成与秦国同样雄心勃勃要统一天下的强敌,进而不敢靠拢赵国,而秦国便能全力与赵国对抗!惟其如此,这种盟约便既不会有重大的实际约定,最终也不能当真信实。然则,赵国却必须会盟。说到底,赵国需要时间,而时间的核心,便是没有秦国这般强敌的所能引发的举国大战;虽然与秦国会盟会有在山东战国中变成孤家寡人的危险,赵国依然得跨出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