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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一般冲入茫茫风雪之中。只留下春申君怔怔地伫立在风雪地里,兀自唏嘘叹息。
出得春申君府邸,漫天皆白,整个郢都城垣都陷进了茫茫雪雾之中。鲁仲连有主见,径自走马向城南而来。郢都临水近江,云梦泽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城垣西南,西门南门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门。水门下常有各种船只停泊,供旅人官员等从水路出城。寻常时日,一见客官过桥进得码头,船家便在各自船头笑脸相迎,没有人争相呼唤,只任你挑选上船。不管客官跨上哪家船只,其余船家都会遥遥招手,操着或急促或温软的水乡口音喊一声:“客官顺风——”离去船家也会对同行笑盈盈喊一声:“再会——”回头再笑着一句,“客官,侬坐好了。”小船便悠然荡出码头,飘出水门,融入茫茫水天之中。那份殷殷之情,总是给旅人一片温馨,令远足者怦然心动。鲁仲连熟悉楚国,更是喜欢水乡独有的这一份明亮柔昵,但来江南,能坐船从不乘马。如今风雪漫天,陆路难行,水路却不似北方冰冻,正好不耽搁行程。
谁想一过那座石桥,水门下一片空寂,大小没有一只船。
“有船么?可有船家出水——”鲁仲连焦急,大袖一抹脸上雪水,一声高喊,连呼三遍,都是空无应答,不禁重重地叹息一声,一时愣怔在风雪之中。
“客官,侬有急火事了?”背后码头石下突兀冒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鲁仲连惊讶回头。一堆雪丘中钻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精瘦老人,一身粗布夹衣,青布包头,双手拢在袖中,一边跺着脚一边上下打量着。鲁仲连忙道:“老人家,那些船呢?”老人一笑:“客官毋晓得,今冬大雪忒煞猛,有房子的上岸去了,没房子的投亲靠友去了,船也便没有了。”鲁仲连焦急道:“水道又没冰冻,不做生计,上个甚岸?”老人笑道:“侬毋晓得,水道没冻,人却冻了。官府有令,冬船增税三成。谁想守在这里吃雪了?”鲁仲连又气又笑道:“冬日客人少,为何还要增税?”老人呵呵笑道:“侬是这般说。官府却说,冬船价高了。”鲁仲连不禁愤愤道:“岂有此理!当真昏君。”老人连忙紧张地四面张望了一番,才低声道:“毋高声了。侬有急火事,老朽送客官一趟子了,左右在这里也是冻着。”鲁仲连惊喜道:“老伯有船?却在何处?”老人向水上那堆雪丘一努嘴:“不大,还算快捷了。”鲁仲连恍然笑道:“啊,大雪盖了船篷。老伯,我还有这匹马,能载么?”老人打量了骏马一眼沉吟道:“客官,侬到哪里去了?”鲁仲连道:“东出云梦泽,再到震泽吴越之地。”老人摇头道:“侬是远足,马不行。我这小船也只过得云梦,江东没走过了。要不客官再等等,看有无别个船来?”鲁仲连断然道:“便是老伯。马,我托在城门守军这里。”老人惊讶道:“侬一匹好马,不怕狼兵杀了吃马肉?”鲁仲连笑道:“他要杀马,我便杀他。老伯,稍等片刻。”说罢卸下马背上的一只皮口袋,牵马去了。
过得片刻鲁仲连回来,老人已经将船上积雪除去,一只乌篷轻舟亮在了码头之下。老人站在船头笑着:“船桥雪水滑,客官小心了。”鲁仲连说声不打紧,已经大步走过了搭在码头与船头之间的一板桥,轻捷稳健地到了船头:“老伯,走。要我帮个手么?”老人已经操起了长长的橹桨,摇摇头笑道:“大雪天不能张帆,慢些个,侬毋得急噢。”鲁仲连笑道:“只要走,慢也是快。”“客官却是个明理人。”老人呵呵笑着,小船已经悠然荡出了码头,看看将近城门,老人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大铁钱,咣啷一声,准准地丢进了三丈开外挂在城门洞口的一个敞口铁箱。鲁仲连惊讶道:“老伯,好准头!”老人笑道:“三五丈远,客官见笑了。瞎子阿鹏,十丈开外一扔即中,那才叫准头了。”鲁仲连大奇:“瞎子?瞎子能有如此功夫?”老人还是呵呵笑着:“不多算,日每三钱,几十年扔下来,能没个准头?”鲁仲连不禁一声叹息,说不出话来了。
出得水门一个时辰,小船与漫天雪花一起飘进了云梦泽。极目远眺,天是无边的灰,水是断续的蓝。肥大的雪花从天宇深处涌流出来,匆匆地扑向无垠的水面。云梦泽腾出灵动湿热的水雾,紧紧地拥住了冰凉的雪花,悄无声息地升腾起无边的白纱。天地朦胧,小船悠悠,直是在虚无的云天飘荡。
“雪拥云梦兮水天澹澹,孤舟一叶兮我心茫茫——”鲁仲连站在船头,不禁高声吟哦,末了圈起掌筒一声长呼,“云梦大泽——我来了——”
“客官好学问。”老船家呵呵笑着,“雪天走云梦,老朽也是头一遭。”
“老伯,大雪碧水云梦泽,美是不美?”
老人呵呵笑着悠悠摇橹,破天荒地没有说话。一阵风雪呼啸吹过,吹起老人单薄布袍下五色补丁的破旧内衣。鲁仲连心中一颤,顿时觉得不是滋味,蹲身钻进船舱,走出来将一件翻毛短皮袍披到老人身上。老人一回头,满脸通红道:“客官,这可使勿得,船家人不作兴受外财,老朽要招人骂了。”鲁仲连高声道:“天寒地冻,老伯病了,我也走不远。”老人一怔,局促笑道:“呵呵,也是,那便算了侬的船资,老朽生受了。”说罢停下手中橹,将皮袍穿好,又找了一条细麻绳在腰间束了一道,搓着手笑了:“绵暖不如皮,老话在理,侬毋晓得多舒坦了。”鲁仲连拳头捶着胸脯高声道:“老伯,我是后生,有一拨子牛力气,你教我摇橹。”老人呵呵笑着连连摇手:“使勿得使勿得,这风雪无向,侬要上手,明日就漂到湖涂国去了。”鲁仲连大笑:“那便说好,天晴了教我。”老人已经站在橹担前操起了大橹:“侬毋晓得,这橹带舵,没有三年跑船,不教上手的了。”鲁仲连心中一动道:“老伯,这船是你自家的么?”老人又恢复了慈和的呵呵笑声:“是了是了。十年前,老朽才打得这条船。船是家,有船才有家了。”鲁仲连默然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老人猛然高声道:“客官进舱,要起风了。”
“风便风,不怕!正好见识云梦泽汪洋之气。”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恍若城墙的白茫茫混沌雪雾已经迎面推了过来,隆隆之声夹着尖锐呼啸,势若千军万马。老人大喝一声:“客官趴下!头冲船头。”鲁仲连不及思索,一个滑步倒在船舷抓住了一条固帆麻绳。老人却挺直着身板,钉在橹担前牢牢抓着大橹纹丝不动,将船头正正地对着白茫茫突兀高耸的雪山风雷。片刻之间,鲁仲连眼前骤然一黑,一股巨大的推力生生要将他抛将出去。鲁仲连贴在船舷之下,双脚紧紧蹬住了一道板棱,双手死死抓住了麻绳,只觉得尖锐的呼啸掠过,头皮耳目像被利刃飞快地刮过,一阵剧烈疼痛,当即眩晕了过去。
及至睁开眼睛,景象已是大变。天空湛蓝得令人心醉,红红的太阳枕在遥远的水线,碧水长天,明亮得扎人眼睛。鲁仲连挣扎着扣住船舷站起身来,踉跄着脚步一声大喊:“噢嗬——太阳出来了——”如何没有人说话?鲁仲连蓦然回头,顿时惊呆了——船尾橹担前,老人身上已经没有了翻毛皮袍与半长布袍,一身五色补丁的短衣,也只丝丝缕缕地挂扯在棱棱瘦骨上,一条腿紧紧钩着橹担,一条腿弯曲在船板,怀抱大橹弓着腰身,头冲着船头,圆睁着双眼,脸上满是鲜血,一头白发散乱地披在双肩,动也不动地扎在那里,分明一座白石雕像。
“老伯——”鲁仲连一声嘶喊,一步冲上去抱住了老人。
老人已经僵硬了。不管鲁仲连将老人抱在怀里如何努力,老人双手都铁钩一般抓着橹柄,佝偻前仆着僵硬冰凉的身板。鲁仲连大急,三两下脱去自己的丝绵长袍裹住老人,又飞快地钻进船舱从皮袋里找出了路途常备的急救丹药,钻出舱来撬开老人的牙关,含一口水嘴对嘴给老人灌了下去。过得片刻,眼见着老人慢慢松开了双手伸开了腿脚,眼珠轻轻地转动了一下。
“老伯!你醒了?”鲁仲连惊喜地大叫起来。
“好后生,侬好命……”老人艰难地绽开了一丝笑意,“放晴了,树起樯桅,挂上帆,只把住橹担,朝东不动,便入了江东。老朽没将客官送到,惭愧了……”猛然,粗重短促的一声喘息,老人雪白的头颅一歪,没有了声息。
“老伯,鲁仲连害你也!”猛士如鲁仲连者,生平第一次放声大哭。
惨淡的夕阳隐没了,满天星斗闪烁在无垠的夜空,一钩新月斜挂,激荡的涛声无休止地摇晃着小船随波逐流。鲁仲连静静地坐在船尾,端详着身边盖着长袍的老人,双手只抱着橹柄,任小船向着东方漂去。他不想起桅张帆,只想守护着这个因他而死的老人。蓦然之间,鲁仲连眼前一闪,那是何物?烙印!
鲁仲连静神凑近,只见老人雪白散乱的鬓发下隐隐两个焦黑中透着肉红的古字——小臣!淡淡月光之下,肉红幽幽,惊心动魄。鲁仲连不禁一个激灵——老人是逃跑的奴隶?没错。方今天下,唯有楚国的贵族封地保留着古老的战俘奴隶制。“小臣”是最低贱的苦役奴隶,名号“小臣”,是殷商古老部族对低贱奴隶的称谓。果然如此,老人一定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隐藏了常人无法体察的苦涩,终是沦落船户,却永远地对客人绽开着一副殷殷笑脸。看着老人安详舒展的面容,鲁仲连不禁喃喃道:“老伯,你为何不逃到北方去?魏齐韩赵秦,早已经没有这种烙印古奴了。是了是了,我猜度老伯是离不开水乡,离不开这云梦泽也。”
天终是亮了。太阳虽然又红又大,风却冷飕飕刀子一般。鲁仲连活动了一番手脚,开始收拾张帆。老人这只船虽然不大,却打造得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