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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青的商社总事不同凡响。一上手,他便将留在咸阳的几家齐商聚集起来,做了几笔大生意。先是向咸阳大运齐国干货,举凡干菜、干鱼、山珍诸般秦人喜好而又缺乏之物,都络绎不绝运来,价钱却比他国同等货低了三成。接着请准国府,合商社之力,在东海之滨买下大片盐场晒盐,而后将雪白的海盐大量运往咸阳。其时秦国的井盐全赖蜀地,出产很少,海盐几乎没有,国府最是看重盐铁交易。齐国海盐大量涌入,不用自己卖便被秦国官府高价全收。这个总事便又与秦国官府洽商,将秦国河西高原的皮货、秦川壮硕的黄牛、太一山与商於山地的药材等要紧的出关生意,都包揽了过来。运送海盐的牛车队返齐,又满载着这些齐国缺货归来,秦国的齐商两头热销,蓬勃大发。紧接着,这个总事又瞅准了秦齐交好,请准两方官府,准许齐国商社独家经营双方进出的铁料与兵器。如此新招迭出,齐国商人在咸阳大大的走红。五六年之间,齐国商社便威名赫赫了。
不长时间,一首商谣在咸阳尚商坊流传开来:
要得满钱须得做田
大吞大吐商旅孙吴
这个总事,便是在商战风云中崭露头角的“商旅孙吴”——田单。
冯惊讶的是,田单的总事房里如何有鲁仲连的谈笑声?鲁仲连为何来了秦国?身为布衣名士,鲁仲连向来孤傲清高特立独行,连等闲王公贵胄都不屑一顾,田单纵是“商旅孙吴”,也毕竟是个商人,鲁仲连如何与他交好?
“田兄,你却说说,这秦国会如何动手?”屋中传来鲁仲连的声音。
“这却难说。”低沉缓慢的语调,分明那个总事田单,“就大势说,秦国可能用兵的方向至少有三四处。然则,有一点却明白:秦国不会与齐国开战。”
“如此说来,冯游说成功了?”鲁仲连一阵爽朗的笑声。
“正是。”田单声音依然低沉,“秦国怕齐王发疯,便要保孟尝君。冯游说,正中下怀而已,仲连兄不要高兴得太早。”
冯听得心头一颤,脸不禁红了。秦国将计就计,他如何没有想到?惭愧!正在暗自内疚,却听鲁仲连又道:“田兄莫非以为,秦国有其他用心?”
一阵沉默,田单一声重重的叹息:“难说也!齐国如今是架在燎炉上烤了,六火熊熊,谁知道哪股火烧到要害?”
“我看,秦国目下正忙中原,还不至于打齐国主意。”鲁仲连的笑声很是清朗,“只要秦国不抬头向东海,齐国就有转圜。”
“难说也!”田单又是一声叹息,“齐国已经病入膏肓,药石难治了,孟尝君一人有回天之力?”
冯听得憋气,忍不住高声一句:“谁个如此沮丧?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推开厚重的木门大步进了总事房。
“冯兄果然在此。”鲁仲连起身大笑,“来,这是田单兄,见过么?”
田单拱手微微一笑:“这位兄台入住商社时,与我打过一个照面,报名冯轼,对么?”
“冯轼?”鲁仲连目光一闪恍然笑了,“那是化名了,这位老兄便是冯!”
“啊,孟尝君总管,久闻大名。”田单似乎毫不惊讶,“请兄台入座。”说着拿起小燎炉上的陶壶为冯斟上滚烫的浓茶,“太一山秦茶,克食利水,尝尝了。”
冯拱手笑道:“方才在廊下听得田兄一言,受益匪浅。然则田兄对齐国之评判,冯不敢苟同。田齐百年基业,目下又正在巅峰,虽有忧患,却是柱石犹在,说病入膏肓,田兄有失偏颇了。”
“也是一说。”田单毫无争辩之意,只淡淡一笑不做声了。
鲁仲连笑着岔开话题:“冯兄啊,我来咸阳正是要找你。”
冯一拱手道:“仲连兄有事,但说。”
“还是孟尝君。”鲁仲连呷了一口热茶,“他不知冯兄入秦,更不知你是在为他复位谋划,只道自己闲居无事,要去楚国找寻甘茂。因为不能预料你入秦能否成功,我当日也无法劝阻。我追你而来,是想待秦国局势而定行止。如今大势已经明朗,孟尝君复位指日可待。我想还是我去楚国,孟尝君留在临淄稳定朝局为上。”
冯接道:“仲连是说,要我速回临淄,稳住孟尝君?”
“冯兄果然精明。”鲁仲连一笑,“贵公子没受过摔打,忧心忡忡失意落寞,如何做得大事?你早一日回去,他早一日振作。”
“孟尝君若已去了楚国,又当如何?”冯倒是着急了。
“他若入楚,我敦促他立即回临淄。”
“他是找人,你如何能找见他了?”
鲁仲连大笑:“找别人难,找孟尝君,我最有办法。”
“既然如此,我这去樗里疾府辞行,完后星夜便走。”冯一拱手匆匆去了。
鲁仲连喟然叹息一声:“田兄,我也该走了。”
田单笑了笑:“走,到我那里,给你饯行。”
“用得着么?”鲁仲连笑了。
“走。”田单拉着鲁仲连出了总事房,打个响指,一辆篷车从屋后驶出。田单回身对总事房老仆吩咐道:“将先生马匹牵到老院后门。”说罢拉了鲁仲连钻进篷车,放下车帘,篷车辚辚出了商社。
走得片刻,篷车稳稳停了。鲁仲连下车,却见一条僻静的石板小街,一座厚实简朴的门厅,紫红色的木门紧紧关闭着。田单笑道:“走。这是后门。”鲁仲连一番打量,恍然笑道:“前大门是东海盐肆?”“没错。这里才是我的基业。”田单说着走到门前“嘭嘭嘭”拍了三下,高大的门扇打开了一个小小天窗,一个人头一晃,厚重的木门隆隆滑开。跨过一尺多高的青石门槛,便是幽深的门厅,过了门厅,迎面一道完全遮挡了视线的宽大影壁。绕过影壁,豁然开朗,一片青松苍翠池水碧绿的园林涌入眼前,林中屋顶连绵,除了脚下的碎石甬道与那片不大的水池,没有一片空地。
“盐铁重地?”鲁仲连笑了。
“从这里进来的客官,你是第一个。”田单也笑了。
绕过水池,又是一片松林掩映的石屋,过了松林石屋,又是几经曲折,才看到一道足有两人高的弧形石墙,转过墙弯,却看见石墙中凹陷出一个大圆形。
“到了。”田单笑着,啪啪啪可劲拍了三掌,凹陷的石墙隆隆滑开,显出了一道可与人等高的石门,“请了,愣怔甚来?”
“神秘兮兮。”鲁仲连打量一番,“经商便是如此这般?”
“人各有法。”田单笑着,“这里是账房,也是金库,自要隐秘些许。”
“我看,你能做将军打仗了。”
田单悠然一笑,摇摇头道:“将军留给你做,我只要做天下第一大商。”
这座小庭院甚是奇特,三排房子紧密连成了一个“工”字形,一色由山石砌起,只有一人多高。鲁仲连道:“一半在地下?”田单点点头:“果然是将军眼光。来,东厢是我的书房。”说着推开右手突出墙面上的一道木门,踩着石级下到了屋中。鲁仲连跟进一看,却是一间敞亮宽大的厅堂,两面石板书架堆满了各式竹简,北面墙上镶嵌着一副五六尺长两尺多宽的特大竹制算器算器,中国古代在算盘发明之前使用的运算筹码盘,通常为竹制长方形框,框中有格若干放置不同形状的算子以代表不同数字,可平置,也可竖式。,算器格框中的一片片竹算子(筹码)穿在一根根光滑细亮的竹柱上,清晰可见;南面墙上斜挂着一口长剑一支长矛。鲁仲连不禁噗地笑了:“如此书房,也是天下独一份也。”田单笑了:“这叫因地而异,没有你那大书房,却教我如何清雅?”鲁仲连笑道:“看你这锃亮的长矛,忒大的算器,便知这是商家重地,讲究个实用,你倒何曾想要清雅了?”
田单笑笑,手向门后伸了一下,叮咚一声铜铃响,一个清秀的小童站在了高高的门口。田单吩咐道:“云子,尽速整治两案酒食送来。”“俺这就来。”小童脆亮地应了一声,不见了身影。片刻之后,小童飞步进来,轻捷得没有脚步声一般,两三个来回,两张大案上已经是酒食齐备:一陶盆,一铜爵,一木盘,盆中是热气蒸腾的炖羊腿,盘中是黄亮亮的舂米饭团。
田单举爵笑道:“来,临淄老酒,干了。”
“咸阳有临淄酒,难得,干!”鲁仲连大是高兴,举爵向田单一照,汩地一气饮干,“田兄,我从楚国回来时,还来咸阳找你,带楚酒来。”
田单微笑摇头:“那时,我不定在咸阳。”
“我等你回来。左右这里是你的命根。”
“还是听我信再定。”田单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归期难说。”
“好,那等你音信。”鲁仲连一顿,“哎,你要撤出咸阳?”
田单默然片刻,摇摇头:“没想好,不好说。”
鲁仲连知道田单多谋深思,未断之事轻易不开口,也不再多问,只是饮酒谈笑,不消一个时辰,两人将一桶临淄老酒扫尽。鲁仲连笑着站起身来:“田兄,我要走了。”田单一笑:“走,我送你出门。”上得书房,那个小童捧着一件物事站在门口。田单接过笑道:“仲连,这是一百老齐金币,打成了一条皮带,你系在腰间,多了你也累赘。”鲁仲连大笑:“好一条腰带!系上了。”说罢展开,却是一条打造十分精致的牛皮宽鞶带,两面全是密匝匝的小袋,一袋塞一个金饼,沉甸甸鼓囊囊,上得腰间平添了几分威武。
“好。”田单打量笑道,“苏秦佩六国相印,便这般气象么?”
鲁仲连大笑一阵:“金不压身,学一回苏秦,走!”出得后门,老仆已经牵着刷洗喂饱的骏马在等候。鲁仲连拱手一声后会有期,上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