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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严命:我等护卫军士,不得步入二进之内,更严禁与内侍宫女接触。”
孟尝君摇摇手制止了宫门司马。他知道,宫门将领并不是国君的贴身卫士,寻常时日也只能从内侍宫女的口中得知国君行踪,这条路一断,再要他探听,便是大犯忌讳的事了。稍有不慎,又是一条人命。心中如此想,嘴里还不能说,孟尝君便道:“没事,三日后也不迟,我走了。”宫门司马一脸愧疚深深一躬,却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孟尝君猛然回身笑道:“哎,三日后还要你帮忙也。”
“嗨!”宫门司马顿时精神抖擞如释重负。
辎车辚辚碾过长街,孟尝君第一次茫然无计了。赫赫孟尝君见不上齐王,有这种咄咄怪事么?看来,这个族叔新王是有意不见他无疑了。有意不见,便是有意搪塞六国合纵,岂有他哉!六国丞相苏秦来解这个扣儿,齐国合纵专使孟尝君,竟连面君程序都启动不了,颜面何存?这时,他才对苏秦方才的话体察出意味来了。想想颇觉奇怪:苏秦事先探听清楚了临淄内幕么?不像。苏秦做事极是方正,不可能也没有时间秘密探听临淄王宫的内情。看来,苏秦对齐王的心思是揣摩透了,至少比他这个齐国重臣要清楚得多。一番叹息,孟尝君雄心陡起,脚下猛然一跺,那辆驷马辎车在空旷的长街飞驰起来,隆隆辚辚声势惊人。
生就的好强好胜,越是常人不能做到的事,孟尝君越是发力。
记得母亲说过,他是五月初五生的,能活下来已是个奇迹。按照阴阳家的说法:五月子败家,不利父母。当初,太医号准了母亲生子日期后,父亲田婴忧心忡忡,思前想后终于咬着牙对母亲说:“不要了!不要生这个儿子了。”可母亲身为小妾,将儿子看成生命,当时虽然没说话,实际上已经打定主意要生这个儿子。于是,母亲与忠实的女仆在临淄郊野找了个农家住下,将儿子生了下来,寄养在农夫家中。
后来,母亲时不时偷偷去探望儿子。五年后,母亲秘密托人,将儿子送进了稷下学宫读书。十岁时,孟尝君已经长成了一个谈吐不凡的英俊少年。有一次,母亲鼓起了最大勇气,将儿子带到了田婴面前。田婴一见,很是喜欢这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问可是母亲的娘家族侄?母亲低声回答:“不。他是你十年前的儿子,取名田文。”父亲惊愕愤怒道:“当日命你不要生,如何竟敢擅自生了?!”母亲吓得瑟瑟发抖道:“君若不取,妾身与儿子远走便是。”少年田文却昂昂挡在母亲身前,向父亲一躬道:“君为王族名士,能否见告,何以不要五月子?”田婴气呼呼道:“五月子,长大后不利父母,男害父,女害母!”田文高声道:“人生受命于天?还是受命于家?”父亲一听,愣怔着不说话了。田文昂昂然高声道:“我若受命于天,你又有何忧?我若受命于家,则必当光大门户,无人能止。”父亲惊愕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留下便了。”
回归王族公子的身份后,田文在家族中还是被视为“庶出五月子”,处处受气。母亲为此郁郁寡欢。少年田文憋闷极了,心中一百个不服气,下决心要显示学问,改变母子处境。一日,四十个儿子济济一堂,由父亲考校学业。例行问答完毕,父亲说:“周旋列国,辩才当先。谁若能问得住我,谁便是田门英才。”锦绣华贵的大小哥哥们争先恐后地发问,一个也没有难住父亲。父亲长叹一声:“看来,田门到此为止矣!”
此时,田文霍然起身,高声发问:“子之子为何?”
“为孙。”父亲悠然笑了,兄弟们也哄堂大笑——如此问话,何其浅薄也。
“孙之孙为何?”田文小脸绷得紧紧的。
“玄孙。”
“玄孙之孙为何?”
父亲愣住了,摇摇头:“不知道了。你等,谁个知道啊?”厅中一片摇头,没有人再笑了。父亲回头问:“文,你自己知道么?”
田文高声答道:“玄孙之孙为来孙,来孙之孙为昆孙,昆孙之孙为仍孙,仍孙之孙为云孙,云孙之后,以代计之。此谓人伦梯次也。”
举厅惊愕,田文一举在家族中成名。父亲对他开始另眼相看了。有次父亲问他:“子以为田氏有何缺失?”田文肃然答道:“古云: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田氏富豪敌国,门下却无一贤,诚非大患乎?”父亲睁大双眼看着他,当真是惊讶了。第二天,父亲便命田文为掌家公子,主接待宾客招贤纳士。几年之间,田文的豪侠睿智与特立独行的做派,使诸多名士宾客深为钦佩。田氏敬贤的名声大起,田婴家族倏忽成为齐国举足轻重的势力。列国诸侯但凡出使齐国,都指名道姓地要求田文做会谈特使,末了,竟纷纷请求齐威王与田婴将田文立为世子。正是在这种声望下,田文终于成为田婴家族的继位栋梁。
孟尝君没有失败过,更没有在邦交宾客的周旋中失败过。更何况,这次六国合纵是他功业名望的根基,如何能败在一个最不起眼的环节上?
回到府中,孟尝君立即急召门客舍人议事。片刻之间,二十多个舍人聚齐,孟尝君将事情一说,众人一片默然。孟尝君从来不公然指责门客,只是阴沉着脸不停地兜圈子踱步,舍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大是难堪。谁都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孟尝君要在这些奇能异士中找一条出路,众人却是无计可施,安得不如坐针毡?
良久,冯道:“主君,我看可教苍铁一试。”
“如何试法?”
冯嗫嚅道:“只是,主君要失去一件宝物了。”
孟尝君冷冷一笑:“何物是宝?你倒是好清楚。”
冯知道仗义疏财的孟尝君真是生气了,连忙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舍人们纷纷点头称是。孟尝君思忖一番也觉可行,不禁笑道:“好!我这便去见苍铁,其余接应事宜,冯调遣。”舍人们散去,孟尝君便向门客院的车骑部走去。
苍铁,出身赫赫大盗,是门客中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此“盗”,却非窃贼或寻常抢劫者,而是反抗官府的奴隶叛逆军。春秋战国之世,盗军蔓延最广泛者,是奴隶制解体最缓慢的楚国。在楚国盗军中,势力最大战力最强的,是“盗跖军”。跖率领的盗军,全部是官府罚做苦役的奴隶,脸上烙着永远的印记,走到哪里都是永远的罪犯。逃亡造反后,他们或在楚齐吴越魏几个大国,或在十多个小国的边界山地,或在茫茫大湖中流窜,以各种形式袭击官府,防无可防剿无可剿,一时震动天下。后来,在各国官军的围追堵截下,跖终是战死了。但是,跖的盗军并没有销声匿迹,而是散成了几股逃进了高山密林。其中一股近千人的盗军,从楚国北部山地偷越秦国大散岭,向北流窜到了阴山草原。
十余年后,中原大势渐渐稳定,奴隶制也土崩瓦解了。这股流窜草原的楚国盗军,在争夺水草的拼打中只剩下了二三百人,也都到了四十余岁,日益地思念故土。最后,头领拍板决断:回中原!经过一年多的仔细打探,他们选择了齐国薛邑作为落脚之地。这薛邑,是田婴家族的封地,与楚国风习相近。当时的田文虽然还未封君,但已掌家多年。他闻得封邑来了一群流民,也没在意,只下令划出一大片山林教他们定居。毕竟,在人口稀缺的战国,没有人会拒绝流民进入自己的封地。
一日,孟尝君率领门客骑士到这片山林去狩猎。刚到山口,便听得山林中一片响遏行云的嘶鸣。门客中有一人原是马贼,断定这是漠北野马特有的嘶鸣。孟尝君大觉奇怪,当即遴选了十名骑术剑术俱佳的门客,随他进山察看。进得山谷草地,眼前的景象使所有人大为震惊:四匹雄骏的火红马驾着一辆庞大的铁车,在两山之间来回飞驰!铁车上的驭手长发飞舞黝黑精瘦,身包一张斑斓虎皮,仿佛一段生铁钉在车辕,手抖四根马缰,口中不时吹出各种呼哨。每到山根,驷马一齐嘶鸣、一齐急剧转弯,声震山岳间比四个人一起反身跑还来得整齐利落。那风驰电掣的车速,任谁也闻所未闻,那几乎贴着草地飞起来的气势,任谁也大为向往。孟尝君情不自禁地高喊:“壮哉猛士!”随着山鸣谷应的喊声,驷马铁车骤然回头冲来,又在闪电般的冲击中,骤然山岳般钉在了距离孟尝君五尺开外。但见驷马人立,铁轮隆隆,草皮大飞,门客们不约而同地跳开,只有孟尝君纹丝不动地钉在原地。
“阁下有此胆识,可是公子田文?”精铁汉子在高高的车辕上昂昂拱手。
“正是,阁下高姓大名?”
“在下苍铁。”
就这样,一番快意攀谈,一通大肉烈酒,苍铁带着十五条长发遮着烙印的汉子,做了田文的门客。这苍铁,便是漠北盗跖军的首领。在阴山漠北流窜的近二十年里,这十六人为了熟悉马上生涯,练就了一身降伏野马的高超本领。苍铁本是郢都造车坊的苦役奴隶,悄悄跟一个造车工师学了一手高明的造车术。但更为难得的是,苍铁对驾车驯马有着过人的天赋,在盗跖军中是唯一的马上猛士。进入漠北,苍铁为了使残余兄弟在匈奴骠骑下生存,非但教习马术,而且带领兄弟们驯服了一批野马。为了在进入中原后站稳脚跟,他们在中山国秘密打造了一辆铁轮车,用驯化的四匹野马驾拉,由苍铁做驭手,可日行三千里。为此,军中兄弟都说:苍铁就是给周穆王驾车会见西王母的造父。后来,苍铁便有了“追造父”这个名号。要将如此车马与如此人物送出去,孟尝君确实心疼。更重要的是,还不知道苍铁是否愿意这样做。苍铁不是寻常门客,孟尝君绝不想使他有丝毫的为难。一个浴血百战的英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