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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内侍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宣读:“张仪我卿,谋划深远,才兼军政,今特命张仪为秦国丞相,封爵大良造。君书到日,着即入主丞相府领政。秦公嬴驷冬月书。”
张仪真正地惊讶了。他如何能想到秦国君臣有如此宏阔的气魄,一旦认准人才,毫不吝惜高官重爵,一举将他推到人臣最高位?更重要的是,秦国从来也没有设置过丞相职位,就是商鞅,也是以大良造摄政的。如今对他张仪,竟能破天荒地设置了丞相,爵位竟是大良造!刹那之间,张仪感动了,深深一躬道:“臣,张仪接君书。”双手恭敬地接过了那卷毫无华贵装饰的竹简。
“车马仪仗已经齐备,恭请丞相登车入府。”老内侍恭敬地施了一礼。
张仪慨然笑道:“特使啊,许我半个时辰准备了。”
“但凭丞相吩咐。”
突然,庭院入口处传来一阵嘿嘿笑声:“丞相大人,黑胖子接你来了。”随着笑声,樗里疾摇晃着鸭步悠然摆了过来。
张仪笑道:“上大夫,张仪还没醒来也。”
樗里疾嘿嘿笑着:“君上可是一直还没睡觉也。你走了,君上与我等一直商议到天亮,又下君书,又选府邸,方才刚刚回宫。剩下的大雅之曲啊,就要你丞相来唱了。”
张仪听得感慨万端,喟然一叹道:“秦公如此重托,张仪何以为报也!”
樗里疾笑道:“老秦人做事实在,丞相无须多虑,更无须以官场权术费力周旋,但以谋国做事为上便了。事做不好,老秦人也翻脸不认人也。嘿嘿嘿,樗里疾爱说丑话,丞相毋怪。”
张仪哈哈大笑道:“上大夫此话,张仪却听着对劲儿踏实。一国君臣但能以做事为上,天下何事不成?”又突然压低声音笑道,“樗里兄,日后私下场合你我互称兄长如何?丞相上大夫的,不上口。”樗里疾笑不可遏道:“嘿嘿嘿,好好好,对我老黑子脾胃!走,张兄,老黑子帮你收拾,看看你的家底了。”
两人进入屋中,绯云高兴得抹着眼泪作礼道:“吔,胡大哥也来了?快快请坐。”樗里疾耸耸肩笑道:“不不不,从今日起不是胡大哥了。”绯云惊讶道:“吔!你要在咸阳做商人了?”樗里疾又是连连耸肩:“不不不,胡大哥要跟张大哥讨个官做。”绯云急道:“吔!那可不行,人家秦国任人唯贤,胡大哥就会‘不不不’,能做甚?”樗里疾乐得大笑不止。张仪道:“绯云啊,胡大哥不是胡大哥,是秦国上大夫樗里疾大人。”绯云顿时脸红道:“上大夫?哪?那一位小单于呢?”张仪笑道:“那便是秦国国君了。”绯云当真是惊讶了,愣怔着笑道:“吔!我也见到国君了么?这秦国就是不一样,连国君都跟平头百姓一样吔。”樗里疾嘿嘿笑着耸耸肩:“不不不,你日后还会见到的,平常得紧,有甚稀奇?”
一番笑谈,绯云只让两人在厅中饮茶,一个人不消片刻便将所有行装物事收拾齐整。张仪道:“樗里兄,我与一个朋友一起来咸阳,昨夜他却不辞而别,这却该如何处置?”樗里疾道:“张兄啊,我已经到前堂问过,那位小哥倒是利落,已经将账目结清了。山不转水转,也许还能见到也,总不成在这里老等他?”张仪笑道:“也只好如此了,我倒真是想再见到他也。”绯云笑道:“吔,好办,我留心他便了。”
张仪被高车骏马接出渭风古寓的时候,整个尚商坊都被惊动了。
游学士子与富商大贾们争相拥上街头,都要亲眼一睹这位秦国第一丞相的风采气度。眼见张仪布衣散发站在六尺车盖下只是平静地微笑,毫无神奇,人们欢呼着感慨着叹息着,尚商坊万人空巷了。人们为天下又出了一个布衣英雄喝彩,为秦国在商鞅之后再次大胆重用山东名士叫好。感慨者说:此人命好,犀首、苏秦都在秦国碰壁,唯独此人入秦即起,竟做了这天下第一强国的第一位丞相,时也命也。叹息者说:可惜这个英雄名士坐上了燎炉,非得烤焦烤糊了不可!商君旷古奇才都栽在了秦国,这个张仪能有好结果么?
说也奇怪,一出尚商坊进入国人街区,却是平静如常,店铺照常经营,行人照常匆匆,似乎从身边辚辚驶过的车马仪仗与他们毫无瓜葛。车行顺利,片刻之间便到了宫城外一条幽静的大街。车马停稳,樗里疾晃着鸭步走过来道:“请张兄下车,这便是丞相府了。”
进入街口,张仪便开始留意打量。这条街颇为奇特,很宽很短,苍松夹道,只有一座显赫孤立的府邸;隔街的高墙之内,是绿色小屋顶高耸的咸阳宫,隐隐可见斜对府门的宫墙还开有一道拱门。一座府邸能建在如此位置,竟然还有直通宫中的门径,定然是一座极不寻常的府邸,也绝非仓促间专门修建的。
“樗里兄,鸠占鹊巢,可是不能做。”张仪下车笑道。
“张兄不知,君上为这丞相府邸费神了,进宗庙祷告占卜,才定在这里。”
张仪不禁又惊讶了——国君赴宗庙祷告占卜那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不是事关国家兴亡,是绝不会祷告祖先祈求上天的。如此说来,这座府邸的启动在秦国是极不寻常的事了?猛然,张仪心中剧烈地一跳:“樗里兄,这是何人府邸?”
“商君府。一直封存未启。”惯常诙谐的樗里疾一脸肃穆。
骤然之间,张仪感慨万端,对着府门深深一躬道:“商君之灵在上:张仪入主秦国丞相,定然效法商君,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若有欺心,甘受商君法治!”
樗里疾也是深深一躬,兀自嘟哝着:“商君啊商君,商於郡守樗里疾来了……”
暮色之中一阵清风掠过,仪仗幡旗“啪啪啪”大响,原本关闭着的厚重的铜钉大木门竟隆隆大开。全体护卫甲士无不惊讶肃然,拜倒高呼:“商君法圣,佑护大秦!——”
樗里疾高兴道:“张兄,商君请你了!进府。”
张仪又是深深一躬:“多谢商君。”拉着樗里疾大步进入府中。
庭院中已经是灯火通明,先行派来的侍女仆人正在院中列队等候,见张仪到来作礼齐声:“恭迎丞相入府!丞相万岁!”樗里疾嘿嘿笑道:“这是我从官署仆役中挑选的,都是商君府原来的老人。若不中意,张兄可随时替换。”张仪笑道:“好说好说,粗疏布衣,何有忒多讲究?但按商君旧例便了,各司其职去吧。”“是。”侍女仆役们井然有序地散开了。
樗里疾带着张仪与绯云巡视了一周,熟悉了国事堂、出令室、大书房、官署厅等要害处所。最后来到跨院,樗里疾道:“张兄啊,唯独这寝室是原先的琴房棋室刷新改的,若不中意,日后便新建了。”绯云指着灯光下熠熠生辉的华贵家什与低垂的纱帐笑道:“吔!和大梁贵公子一般了,教人发晕。”张仪皱皱眉笑道:“另建自是不必了。这太得奢靡,绯云另行收拾一番。”樗里疾嘿嘿笑道:“这也是君上主张,说先生是魏国人,要教先生过自己习惯的日子。”张仪不禁大笑道:“君上好心。魏国人如何都能如此过日子?张仪倒要看看商君与公主的寝室,是否也这般华贵?”樗里疾笑道:“张兄要看,这便去看了。”
一个已经生出白发的老侍女,领着他们来到了与大书房相连的寝室。一路走来,张仪笑道:“樗里兄不觉怪异么?这里毫无尘封多年的迹象,倒像是天天都有人居住一般。”樗里疾笑道:“嘿嘿,我也觉得忒煞作怪。”掌灯领路的老侍女低声道:“丞相恕罪,这是我等老仆天天夜里进来打扫,多年没有断过。”樗里疾倒是惊讶了:“我如何不知道?你等却如何进来?”老侍女笑道:“驻守军士与管辖我等的吏员,都知道我等是商君府老仆,没有不给方便的,上大夫且勿怪罪他等才是。”张仪听得大为感慨:“民心悠悠,可比苍天。人死如商君者,死亦无憾也!”樗里疾久久默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进得商君寝室,几个人都愣怔了。里外两进:宽大的外间只有六张长案而已,里间是真正的寝室,却也是青砖铺地、四面白墙、一张卧榻两床布被、一面铜镜、一座燎炉、一张长案而已。没有厚厚的红毡铺地,没有艳丽的轻纱帐幔,甚至寝室连带必有的坐榻、绣墩都没有,简单粗朴得令人惊讶。这是任何一个寻常布衣士子都可以拥有的寝室,然而,它却恰恰是爵封商君权倾朝野一妻富甲天下一妻贵为公主的商鞅的寝室。
绯云鼻头发酸,抽抽搭搭地哭了。
张仪眼中闪烁着晶晶泪光,喟然长叹道:“苏秦啊苏秦,你我吃得数年之苦,比起商君终生清苦,却是两重天地了。极心无二虑,唯商君之谓也!”
这天夜里,张仪久久不能入睡,索性披衣而起在园中漫步。听得咸阳城楼上刁斗打响了五更,张仪驾车进宫了。
嬴驷也没有入睡。
张仪的长策谋划,拨开了久久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彷徨心绪一扫而去,看清了秦国的位置,明白了该做的事情,也强烈地意识到:秦国将在自己手里开始大大地转折,对山东六国即将展开长期的正面的抗衡。当初,公父秦孝公与商鞅肝胆相照,才创下了秦国无与伦比的根基。今日,秦国战车要碾碎山东六国的合纵大梦,就要与张仪同心携手。是的,秦国不能没有张仪。
长夜应对之后,一个大胆的决断便在嬴驷心中形成了。张仪走后,他留下嬴虔、樗里疾与司马错共议,征询他们对张仪的官职任命。嬴虔说了客卿,要先看一段再说实职。司马错说了上卿,以为客卿太虚。樗里疾则说了左庶长,说张仪大才,当按商君入秦同等对待。当嬴驷断然说出“丞相”两个字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