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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秋风掠过,楚威王猛烈地咳嗽了一阵,雪白的汗巾上喀出了一片血迹。
“禀报我王,左司马屈原求见。”
“屈原……”楚威王粗重地喘息着坐到草地石礅上,“宣进来。”
内侍去了,楚威王却疑惑起来。一个掌管军中政务的司马,在楚国只是个与下大夫相当的官员,若论官职,是没有资格晋见国王的。可这个屈原不一样,他是楚国老世族屈氏的贵胄子弟,职官在他身上便成了并不主要的东西。楚国的世族制一直没有根除,昭、屈、景、黄、项五大部族始终是支撑楚国的根基力量,如果再算上王族芈氏,楚国的权力和财富几乎被这六大部族全部分割。世族子弟在加冠前后的青年时期,在楚国的实际地位并不取决于官职大小,而取决于他在本族内所领封地的大小、继承爵位或被赐爵位的高低。青年贵胄的官职,最多只表示着他是否有了实际功业而已。
这个屈原,是楚国世族中涌现出的一个新锐人物,加冠两年便做了左司马,名满楚国朝野。究其竟,一则屈原是屈氏部族的嫡系长孙,加冠之时立即被赐亚大夫爵位,在族内袭受封地一百里;二则这屈原才华横溢,性格又坦诚热烈,在贵胄子弟中大有人气。所以,青年屈原在郢都早已经是声名鹊起的名士了。
楚威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屈原,是在自己即位的第二年。那次,老臣屈匄陪楚威王巡视云梦泽,带着他十余岁的长孙屈原。那时,楚威王心思沉重,明月初升时便在船头独自徘徊。
“我王思治楚国,便当动手。”一个脆亮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回头一看,一个英俊少年在月下如玉树临风,不由惊奇道:“子是何人?妄言君心。”
少年拱手回答:“布衣屈原,不敢妄言。”
楚威王恍然,对少年屈原的老成之气颇有兴致:“算我思治楚国,当如何动手?”
少年屈原没有片刻犹豫,高声回答:“效法商鞅,彻底变法!”
楚威王愣怔,不禁笑道:“为何不是效法吴起?吴子可是在楚国第一次变法了。”
“吴起不足效法,商君方为天下楷模。”少年依旧毫不犹豫。
“却是为何?”楚威王第一次听到楚国人说“吴起不足效法”,有些认真了。
“吴起治表不除根,商君治本真变法。”
楚威王当真惊讶了。一个弱冠少年,对国政大事竟有如此明确坚定的看法,真正是志不可量也。他关切地询问了屈原的族脉、年龄、喜好,还谈天说地般考察了一番屈原的学问,结果更是惊讶非常——这个少年对《诗》三百篇,几乎能倒背如流!对天下流传的名家著作如《计然策》、《商君书》、《吴子兵法》等,也是如数家珍。不知不觉的,他和这个少年屈原在船头月下竟整整海阔天空说了一夜。
从那时候起,楚威王有了在楚国进行第二次变法的志向。倏忽八年,诸多梗阻,第二次变法被搁置了起来。渐渐地,屈原也二十多岁了,曾经几次晋见,竟都没有再请命实施变法。他隐隐约约地疑惑惋惜,这个才俊之士是否成名太早,雄心不再了……
“屈原参见我王。”一个英挺的身影已经站到了茅亭外边。
楚威王恍然:“屈原啊,进来吧。”
屈原走进茅亭,见楚威王面色苍白地斜倚在竹榻上,不禁惊讶关切地问道:“我王可是不适?当及早请名医诊治为是。”楚威王略显疲惫地笑了:“略受风寒,咳嗽而已。坐下说。夤夜晋见,有何大事啊?”
屈原坐到了竹榻对面的石礅上:“启禀我王,臣得游骑探报:苏秦率四国特使南下楚国,旬日后将到郢都。”
“晓得了,无非邀我结盟而已。如今天下,盟约最不值价也。”
“我王差矣。此次盟约绝非寻常,它是上天赐予楚国的一个大好时机!”
“噢?此话怎讲?”楚威王淡淡笑了,觉得这个才俊之士又在故作惊人之语。
“臣请我王思之:十年以来,楚国二次变法搁置不行,因由何在?秦国夺我房陵、灭我大军、迫我迁都于淮南小城。多年来,朝野无得片刻安定,岂能谈得上变法?秦国威胁不除,楚国不得安宁。这便是今日大局。此次苏秦合纵中原,其所以已得四国响应,便在此大局已经为天下共识。楚国若得与中原五大战国结盟,非但秦国威胁消除,中原乱象亦可自灭。楚国至少十年安宁,岂非天赐良机?”
楚威王已经霍然坐起:“卿以为合纵有此功效么?”
“臣虽不知合纵具体款约,但据臣远观:苏秦能使三晋与老燕国冰释恩怨纠葛,其中定然对列国有绝大裨益。天下第一利害,无非国家安危,岂有他哉!”
楚威王目光一闪,又陷入了沉默。
屈原一鼓作气道:“我王思之:楚国虽经吴起短暂变法,然世族领地并未触动,老楚国本土民治分割六块;加之东灭吴越,扩地千里,增口两百余万,吴越旧世族又形成新的世族领地;楚国之下,诸侯林立,但凡国家大事,不聚世族首领不能推行;王命不出二百里,政令不能统一。如此陈腐旧制,民不能治,财不能聚,兵不能齐,如何能与强秦抗争?如何能与中原抗争?商鞅变法之前,楚国已是外强中干,勉力与中原保持均势而已。强秦崛起,楚国立成风中之烛。当此之时,深彻变法乃楚国唯一选择,合纵抗秦更是变法之唯一时机。我王若再犹豫,楚国将永远被时势抛弃!”
楚威王坐不住了,站起道:“依卿之见,与世族领主无须商讨?”
“我王明断!”屈原坚定果断,“变法治本,正在根除世族割地,若要商讨,岂非与虎谋皮?楚国诸侯林立,变法大计不能与中原一般大张旗鼓,须得依时而行,另辟蹊径。”
“噢?卿有谋划?快说。”
“臣有一请:敢请我王允准臣秘练一支精锐新军,以为变法利器。与此同时,秘密制定新法,秘密网罗吏治人才。明年今日,可以雷霆之势厉行变法。”
“啪”!楚威王拍案而起,却又猛然打住,盯着笑道:“屈原啊,你可是世族贵胄,想过没有,变法大潮一起,屈氏部族也将被淹没?”
屈原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声音出奇的平静淡漠:“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屈原誓做商君第二。”
“好!”楚威王拉住屈原的双手,“卿做商君,我安得不做秦孝公?”
“我王有孝公之志,楚国大幸也!”
楚威王哈哈大笑:“来人,上酒!与屈子痛饮一番。”
片刻酒来,楚威王与屈原边饮酒边议论,变法大计便渐渐地明晰起来。楚威王说,应当再有一个才智之士,与屈原共谋大事。屈原荐举了公子黄歇。楚威王大笑道:“正合我意也!”酒过三爵,楚威王宣来出令掌书当场记录,赐封屈原“执圭”爵位,左司马升迁大司马执圭,楚国的第三级高爵,仅次于君、侯;大司马,执掌全*事行政,同中原战国的国尉职权。。
明月西沉,屈原方才出宫,打马一鞭,向公子黄歇的府邸而来。
次日清晨,一支马队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向淮水北岸疾驰而去。轺车前一面“黄”字大旗迎风招展,轺车伞盖下挺立着一个黧黑精悍的青年,头戴六寸白玉冠,手持三尺吴钩剑,金色斗篷鼓荡飞扬,分外的意气风发。这便是公子黄歇,奉屈原转达的楚王命令:兼程北上,迎接合纵特使。
黄歇并非楚国芈氏王族,但母亲却是楚威王的族妹,虽是外戚;在楚国传统中也算王族成员,也称为“公子”。在楚国贵胄子弟中,青年黄歇是一个才智名士,机变多谋,随和诙谐,极善应酬周旋,在楚国人望极好。说也奇怪,黄歇性情随和,却与奔放热烈的屈原甚是相得,常常竟日盘桓,唱诗和歌,较武论文,情谊甚笃。时日一久,郢都便有了“双子星”一说。楚威王其所以欣然赞同屈原荐举黄歇为助手,共图变法大计,非但因为黄歇是自己的外甥,更重要的是因为屈原与黄歇少年意气相投,能够坦诚共谋且风险共担,对于秘密谋划大事而言,精诚一心胜于智计百出。
楚威王所料不差,当屈原连夜向黄歇转述了秘密谋划后,黄歇二话没说,义无反顾地全力投入。他所承担的第一个使命,便是北渡淮水,迎接苏秦使团南来楚国。
按照列国使节来往的惯例,楚国无须迎出国界。事实上,赵、韩、魏三国也都没有这样做。但屈原力主破例出迎,楚威王思忖一番,也便赞同了。屈原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谋划:楚国不能仅仅是参与合纵,而是要借合纵之机,振兴楚国声望,力争成为合纵盟主。此前,楚威王无论如何没作此想,及待屈原剖析了六国情势,方才赞同了这种做法,至于能否如愿,楚威王确实心中无底。毋宁说,他之所以赞同,是想实地检验一下屈原的料事与谋划能力。然则黄歇却是一力赞同,且显得极有成算:“噢呀,六国之中,唯楚国君明臣贤,一片亮色。苏秦何许人也?岂能没有此等眼光?”
对魏楚之间的淮北地带,黄歇极为熟悉,马队沿颍水河谷北上,两日后便走出了楚国北界二百里,却还是不见苏秦车骑踪迹。黄歇不禁大起疑惑,派出飞骑斥候前出探测,半日之后得到回报:苏秦车骑在女阳谷地遭遇神秘奇袭!黄歇大惊,立即催动马队疾驰北上。
这场袭击,来得十分突然,异常神秘。
按照当时的官道,从大梁南下楚国,沿颍水西岸的大道直下是最近便的走法。魏无忌酷爱兵法,对魏国的地理山川自然是熟悉不过。他谋划的南下路线,也是这条大道。四国特使出使楚国,早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走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