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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子咏唱,一般都是《大雅》、《小雅》的曲调,纵然唱风曲,至少也是《王风》。前两种是王室歌曲,庄重优雅。后一种是王畿国人的流行歌曲,也是清远婉转。还有《颂》曲,因了那是歌颂天子盛德的庙堂歌曲,已经很少有人唱了。自孔丘将传世的歌词分类删定,编为《诗》三百篇,歌儿的旋律曲调便也随着歌词大体确定了下来。各种《风》,原是各诸侯国流行的庶民曲调,一般的官吏名士顾忌身份,在公开场合是不屑于吟唱的。如同说话一样,自西周将王畿语言规定为“雅言”官话,其他诸侯国的语言便成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俗语(方言)。后来的荀子曾经说:“楚人安于楚,越人安于越,君子安于雅。”楚国庶民说楚国话,越国庶民说越国话,但是天下有身份的君子都应当说雅言官话。一个唱歌,一个说话,虽不是根本大事,却也直接显示着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士子本身的学问水准。眼前这个客人无论怎么看,也是确定无疑的名士,仅仅那辆令大商车痴们垂涎的青铜轺车,就表示他绝非等闲士人。可是,他竟然开口要唱《秦风》,这不能不让这位颇有阅历的女领班惊讶。秦人的曲调粗朴激越苍凉凄苦,简直就是发自肺腑的一种嘶喊。若非常年在旷野山峦草原湖泊的马背上颠簸,那种高亢激越的曲调根本不可能吼得出来。
这个英挺斯文的士子,他能唱出这等撕心裂肺的《秦风》?
片刻愣怔,长衣已经从贴身裙袋中摸出一个碧绿的玉埙来,凑近秀美的嘴唇,一声裂帛破竹的高亢音律便破空而出,长长地回荡在整个店堂。客人开怀大笑,陡然间纵声高歌,酒后嘶哑的嗓音平添了几分苍凉苦楚——
天地悠悠我独远游
家国安在落叶作秋
渭水东去西有源头
彼当争雄长戈优柔
何堪书剑将相王侯
……
一个激越高亢的尾音,歌者戛然而止,偌大厅堂静悄悄地无人作声。
一阵大笑,“哗啷”一声,客人丢下一袋金饼,摇摇晃晃地大步出门去了。
“先生,用不了如此多也!”长衣惊讶地拾起钱袋,那人却已经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快追上!送他回住所!”长衣吩咐酒侍一声,两人急忙追了出来。及到得车马场,那辆青铜轺车已经辚辚而去了。长衣连忙询问车场的当值车侍,粗壮勇武的车侍回答:“车侍胡鲸驾车送客人回去了,先生住长阳街栎阳客栈。”
长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是放心,转身回店堂去了。原来,这渭风古寓关照客人的细致周到是天下闻名的。但凡客人酒醉而又没有驭手驾车的,都是由渭风古寓的车侍驾车送回。客人也满意,车侍也高兴。因为客人大抵总是要给车侍一些赏金的,纵是当时酒醉未付,次日也一定派人送来。况且,长阳街栎阳客栈也是老秦人开的著名客寓,绝不至于出事的。
然则,这辆青铜轺车却没有驶往长阳街,而是一路出了北门,直向北阪去了。
阪者,高坡也。北阪是横亘咸阳城北的一道山塬,林木茂密,有三条大道直通塬顶。登上塬顶又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沃野。与秦昭王之后的北阪相比,这时的北阪还只是一道莽苍粗朴的山塬,比咸阳城南的渭水之滨荒凉多了。秦法整肃,通往北阪的三条道各有专用。中间最宽阔的大道,坡度稍缓,是官府车马军队以及所有单人轺车的专用车道。东道稍窄稍陡,是农夫商旅工匠的运货车辆走的专用道。西道最窄最陡却也最短,是国人庶民步行登塬的专道。眼下这辆青铜轺车出得北门,直入中央大道,一路向林木葱茏的高坡驶去。时已天交四鼓,更深人静,青铜轺车驶上塬顶,拐入一条便道,在北阪松林间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那匹驾车健马似乎感到了异常,一个人立嘶鸣,几乎要将“驭手”掀下车来。
十多个黑影惊讶唏嘘地围了上来。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上前一拱手:“胡鲸,这是你的赏金。我这匹胡马赏你了,回城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车侍被骏马的突然发作惊吓,一个纵跃几乎是跌下车来,惊魂未定却又是受宠若惊,连忙拱手作礼:“先生,赏金太多了。还有如此好马,胡鲸如何消受得起?”
“公子赏之,领了就走,恁般聒噪啦?”一个黄衣肥子不耐地呵斥。
“是是是,胡鲸去了。”车侍忙不迭上马抖缰,箭一般穿出了松林。
黄衣肥子呵呵笑道:“猗矛兄,你和呆子谈这笔买卖啦。”说着走到青铜轺车旁使劲儿拍打车厢,“呔!醒醒啦——耶,酒气忒重!看来这兄台喝了不少啦。”看车中人仍然是鼾声大作,肥子探身车厢拍打车主人的脸:“呔!醒来啦……”话音未落,却是一声惊叫,“通”的一声跌坐到车轮旁,手中火把差点儿烧了眉毛。
车中人霍然坐起,火把照耀下,只见他长发披散满面通红,目光犀利得吓人,四面打量,冷冷问道:“这是何处?尔等何人?”
黄衣贵公子拱手笑道:“先生,我等多有得罪,尚请见谅。我乃楚国客商猗矛,这厢有礼了。敢问先生高名上姓。”
“洛阳苏秦。”车上人一骗腿已经下车,脚下虽有虚浮,但显然与方才的酣醉酣睡判若两人。他矜持地整整衣衫,一双大袖背后,轻蔑地扫视了一圈冷笑道,“看模样都是富商大贾,却行此等勾当?”
猗矛恭敬笑道:“虽不闻先生大名,但料先生也非等闲人物。我等出此下策,皆因渭风古寓不便洽谈。我等酷爱高车,人称‘车痴’。今见先生轺车古朴典雅,欲以千金之数,外加一辆新车、四匹骏马,买下此车。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苏秦恍然,不禁一阵大笑:“足下竟能买通渭风古寓的车侍,将客人劫持到北阪松林,可见用心良苦。然则,我要是不卖,诸君何以处之?”
“不识人敬啦!”肥子商人喝道,“既是车痴,岂有买不下的车马啦?”
“如此看来,尔等是要强人所难了?”苏秦冷笑,眉宇间轻蔑之极。
贵公子模样的猗矛依旧是满脸微笑:“尚望先生割爱了。看先生气度,一定是心怀天下,区区一辆青铜轺车又何须在乎?我等商贾,以奇货可居为能事,先生肯与我等比肩而立么?”这番话极是得体,对于一个名士来说,的确是不屑与商贾比肩的;而作为名动天下的大商,能如此恭维一个名士,确实也是难得。仅此一端,便知这个猗矛绝非寻常商人。
苏秦本是性情中人,若在功业遂心意气风发之时,这番话完全可以教他放弃这辆王车。尽管这是周天子赏赐的王车,而且是燕姬重新换过的一辆旧王车,其中非但有着天子亲赐的荣耀,还有着燕姬换车的情谊,绝不是一辆寻常的轺车。纵然如此,苏秦依然将它视做身外之物,并没有特别看重它,如同他对任何财货金钱都恬淡处之一般。
但是,眼下的苏秦却没有这种恬淡心境,他只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侮辱。在咸阳宫碰了个大大出乎预料的钉子,郁闷无从发泄,一坛天下闻名的邯郸烈酒,使他在飘飘忽忽中涌出一腔浓烈的愤世嫉俗之情,也平添了几分豪侠之气。此刻,亢奋奔放而又郁闷在心的他,觉得眼前这帮商人实在是龌龊极了,尤其这个贵公子模样的猗矛,更是可恶。苏秦本来就是商贾世家出身,又对天下大商了如指掌,自然知道猗矛是楚国巨商猗顿的胞弟,是商界一言九鼎的霸主。唯其如此,苏秦觉得他的恭敬外表下隐藏的是金钱,是强暴,是欺人太甚。苏秦何许人也,功业失意,难道随身之物也要被人无端劫持?怒火涌动间,苏秦陡然仰天大笑:“猗矛啊猗矛,可曾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
“先生何出此言?猗矛岂敢辱没名士?唯做买卖而已。”平和的话语中猗矛的笑容已经收敛,眼中渗出一股阴毒的光芒。
“天下名士,不与你做车马买卖!”苏秦声色俱厉,大步走到车辕旁,便要上车离去。
“呔!不能走啦——”肥子商人大喝一声,大手一挥,车痴同伙举着火把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喊:“士不可辱,我等商人可辱么?”“是也!谁敢与我等商人不做买卖!”“不识敬,千金买一辆旧车,还不知足?”“甚名士?我看是个野士!”“没个了断,如何能走?商人好欺么?”“是名士就拔剑,商人也要雪耻!”
苏秦转身冷冷一笑:“要做劫匪?还是要私斗?这是秦国。”
话音落点,车痴们顿时愣怔——秦国新法如山,抢劫与私斗都是死罪,一经查实,立即斩首。谁都会顾忌自己的生死,更何况这些富商大贾?猗矛却是狺狺笑着走了过来道:“我等并未用强,买卖不成,仁义尚在。先生却自恃名士,辱及我等,这该当有个了结吧?秦法纵然严明,也总须讲个公道。”
“对!该当有个了结!”车痴们又轰然动了起来,举着火把凑集到苏秦周围。
“噢——”苏秦冷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强盗也要讲公理了。我倒想听你个说法,如何了结?”
猗矛依旧阴柔地笑着:“先生与这位肥兄决斗一场,便了却今日恩怨。”
私相决斗,本是春秋以来士子阶层的风气。士人兴起之初,多受贵族挑衅与蔑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声誉,往往拔剑而起与挑衅者做殊死拼搏,以表示虽死不受侮辱的名节气概。此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几百年下来,决斗便成了维护尊严名节的古老传统。决斗杀人,官府历来是不加追究的。猗矛不知苏秦根底,提出决斗只是个试探;若苏秦剑术高强,自然只好收场;若苏秦是那种只文不武的士子,则必定要“成交”这笔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