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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不禁大笑赞叹:“好!尽有出典,难得!此等格局,在中原与国府驿馆不相上下。在咸阳,定然是首屈一指了?”
女子咯咯咯笑个不停:“先生谬奖,我这客栈连第十位都排不到,敢首屈一指?”
“噢?第一谁家啊?”苏秦不禁大为惊讶。
女子道:“自然是渭风古寓了。魏国白氏在栎阳的老店,搬来咸阳,让秦人买了过来。一日十金,先生若想住,我领你过去。”
“一日十金?”苏秦内心惊疑,嘴上却笑道,“秦人做商来得奇,给别家送客人?”
“量体裁衣,唯愿客官满意了。”女子明朗笑道,“渭风古寓多住商贾,我这栎阳客寓多住士子。我看先生轺车清贵古雅,定是游学士子初来咸阳,不然,不敢相请呢。”
苏秦看着朦胧灯影里的这个商贾女子,对她的精明大起好感,拱手道:“多承夫人指点,我就住在这里了,只是日期不能确定。”
“哟,甚个夫人,不敢当,还是叫我大姐好。”女人亲切的口吻像是家人亲朋一般,“要甚定期?出得远门,由事不由人。先生请。”
进得无忧园里,苏秦又一次感到了一种新颖别致。中原大城的一流客栈,寻常都是厅房连绵,修葺得富丽堂皇,根本不可能有空地山水。这里却是大大的一片庭院,树林草地中掩映着一幢幢房屋,夜晚看来,灯光点点,人声隐隐,好似一片幽静的河谷。恍惚间,苏秦好像回到了洛阳郊野的苏氏别庄,倍感亲切。女子将他领到了一座竹林环绕的房屋前,苏秦借着屋前风灯,看见门厅正中大书三字“修节居”,不禁大为赞叹:“修节明志,好个居处。”
女子看苏秦高兴,嫣然一笑道:“春上住得一个先生,他给取的名字。”
“噢?此人高姓大名?”
“名字很怪,好像是……对了,犀牛?不对,犀——首。”
“犀首?”苏秦颇为惊讶,“姓公孙?魏国人?”
女子歉意地摇摇头:“我再想想。”
苏秦却笑了:“不用,你想不起来的,他没说过。”说着进了门厅。女子灵巧地绕到了前边高声道:“鲸三,接客官了。”话音落点,一个朴实整洁的少年挑着风灯从屋内走出,向苏秦一个大躬道:“鲸三侍奉先生。请。”女子利落吩咐道:“你且侍奉先生入住。我去教人送先生行李过来。”待少年答应一声,女子又向苏秦一笑,“先生好生安顿,我先去了。”一溜碎步摇曳而去。
这座独立的房子三间两进,颇为宽敞。中间过厅分开,形成两个居住区间。少年将苏秦领到东首区间打开门,毕恭毕敬道:“先生看看中意否?不中意可换房。”苏秦原没打算换房,然少年一说之下,倒也想看看这犀首住过的“修节居”究竟如何?抬眼打量,只见进门一间大客厅,红毡铺地,陈设整洁。最令人满意的是东面墙上开了两面大窗,窗棂用白细布绷钉得极为平整,白日一定敞亮非常。客厅东南角有一道黑色木屏,绕进去是一间精致的小书房。两面都是乌木书架,很是高大坚固。长大的书案上除了常备的笔墨砚,还有刻刀与一箱单片竹简。绕过屋角木屏,便是寝室。中间一张极大的卧榻上吊着一顶本色麻纱帐幔,四周墙壁用白土刷得平整瓷实,更显屋中洁白明亮纤尘不染。
“噢?为何只有寝室做成白墙?”苏秦问。
“回先生,寝室图静,没有窗户,白墙有亮色。”少年恭敬回答。
苏秦点头,暗自佩服主人的细心周全,正要举步走出,少年却道:“先生,还有一进。”
“还有一进?”苏秦不禁困惑,天下客栈住房,最华贵的也就是厅堂、书房、寝室,所不同者大小文野而已,这里竟还有一进,能做何用?再说,满墙洁白,也没有门,如何能还有一进?该不是少年懵懂,误将后院也当做一进了。苏秦疑惑间,少年一推屋角,白墙竟自动开了一道小门。少年站在门口恭敬道:“先生,里边是沐浴室与茅厕间,为防水汽进入寝室,这里装了一道假墙,一推即开,方便呢。”
“茅厕间?!”苏秦更是惊讶,茅厕间哪有安在房内之理?看来,秦人的蛮荒习俗还是没有尽扫。刹那之间,仿佛恍然窥见了野狐尾巴,苏秦几乎哑然失笑。想了想,还是进去看看再说,不能忍受就立即搬走。进得屋内,却见很是敞亮,几乎有两个书房大,三面墙上均有大窗,却装得很高,房中微风习习,丝毫没有寻常茅厕间的刺鼻异味儿,想来白天也一定敞亮干爽。
“窗户如此之高,却是为何?”苏秦仰视问道。
“先生……”少年憨厚地笑着,有点儿窘迫。
苏秦恍然大笑:“啊,沐浴如厕,自要高窗。小哥见笑了。”
“不敢。”少年恢复了恭敬神态,“先生,这厢是沐浴室,我每晚会送热水来。”
屋中用黑色石板隔成了两部分。进门大半间是沐浴室,墙壁地面全部用黑色石板砌铺,中间一个箍着两道铁圈的硕大木盆,木盆中还有一条横搭的木板与一只长柄木瓢。苏秦一看即知,这是制作极为讲究的大梁浴盆。如此看来,另外小半就是厕间了。苏秦小心翼翼地绕过高于人头的石板,眼前豁然一亮——原来,墙上挂着一盏昼夜明亮的大大的风灯。地面是明亮如铜镜般的黑色石板,墙面却是木板到顶;靠外墙一面,立着一个一尺多高的方形石瓮,瓮中满当当清水;瓮旁一方小小石案,案上木盘中一摞折叠好的柔软布头;石瓮石案旁边的地面上扣着一个鼓面大小的凸形“木板”。除此而外,别无长物,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水流声。
“这?是茅厕间?”苏秦有些茫然,如此干净整洁的屋子,却到何处如厕?
“先生请看——”少年俯身将凸板揭开,隐约的水声立即清晰可闻,“这里是如厕处,完后盖上即可。”少年又指着石瓮石案,“这里清洗,这些软布头用来擦拭。”
苏秦俯身盯着如厕处,只见黝黑中水波闪亮,怔怔问:“这水何处来?竟无恶臭?”
“回先生,这是咸阳建城时引入的渭水。陶管埋在地下,流经宫城、官署、官市、作坊与大店的地下,流出城外便引入农田,不再回流渭水。水流从高往低,很大很急,任何秽物都积存不住,没有腐臭气息。”少年一如既往地恭敬。
苏秦听得愣怔半日,慨然一叹:“好!住这里,很中意了。”
少年高兴了:“多谢先生。送饭来?还是到天乐堂自用?”
“我自去天乐堂,看看秦风。”苏秦笑了。
“如此我去挑担热水,先生沐浴后再去不迟,夜市热闹。”少年轻快地出去了。
犀首好动,用过晚饭左右无事,换了一身布衣出得上卿府,向咸阳街市漫步而来。
咸阳夜市颇为特异,与中原大城不同,街市冷清如常,而客寓酒店热闹非凡。这是因为秦人勤奋俭朴,加之法令限酒,一到夜间,除了确实需要购物者匆匆上街外,大多庶民工匠都是早早安歇,预备黎明即起操持百业。但是,秦国对外国客商与入咸阳办事的本国外地人却不限酒。所以,每逢入夜华灯初上,外国客商、游学士子、外地游人客商及来咸阳办理公务的吏员等,便聚在了各个酒店客寓,尽情地饮酒交游。
犀首出来,是想找个酒肆小酌一番,消消胸中块垒。
午间晋见秦公后,他已经明确无误地知道了秦国不会采用他的“霸统”方略,心反而定了下来。从加冠之年,他开始周游列国,先后在大小十三个诸侯国做过官,最长的在楚国三年多,最短的在宋国大约只有半年。辞官的原因虽各不相同,但最主要的起因,还是官高无事的尴尬。他精明过人,又加办事认真,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毫不费力地将管辖事务处置得精当无误,同僚们总是对他赞不绝口,国君也总是时常褒奖,谁与他都一团和气,议爵时也都众口一词地荐举他,人望口碑一片蒸腾。然则,奇怪的是,无论他的爵位多高,却怎么也掌不了实权,做的尽是些少傅、太傅、少师、太师、太史丞、太庙令之类的“望职”。谁都知道,他的长处在兵家在权谋在治国治民,可上将军、丞相、上大夫、令尹、大司土一类的实权重职,偏是轮不到他,结果总是不堪无聊,挂冠辞国。
这次入秦,是犀首最为认真的一次谋划。可是,秦公当场拜他做上卿时,他心中却不自觉地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立即在心头隐约弥漫。上卿一职,在春秋时期颇为显赫,像晋国的上卿赵盾,本身就是相国(丞相)。但在战国之世,权力结构相对稳定也相对简化,国君、丞相、上将军三权鼎立治国,上卿早已经变成了虚职。秦国素与中原隔膜,官职名号与中原大不相同,一是庶长治国(大庶长、左庶长、右庶长),大夫辅助(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二是没有虚职,太师、太傅、上卿等统统没有。自从秦孝公与商鞅变法,秦国的官制才开始向中原靠拢,逐渐推行了“君——相——将”三权共治,官员设置的怪诞名称也渐渐淡出。对于秦国的这些历史沿革,犀首很是清楚。而今,秦公陡然封自己一个例无执掌的“上卿”,显然是灵机所动当场周旋的权术手段而已。及至秦公搁置“霸统”,诉说困境,犀首已经明白,自己若要在秦国长居任官,前景依旧是高爵无事。
时也?命也?蓦然之间,犀首生出了一种浓厚的天命感——一个立志掌权任事的策士,却无论如何不能摆脱无聊的富贵,岂非造化弄人?一番思忖,犀首笑了。他想起了孔老夫子周游列国不得志时的自嘲:“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若博弈乎?”孔夫子不失乐天知命的豁达,求官不成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