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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的神农大山日暮封关,从来不许夜间出入。但玄奇持有墨家黑玉令牌,和荧玉连夜出山,破了神农大山素不夜行的老规程。一路疾行出得大山,到了汉水河谷的墨家客栈,二人骑上了存放在这里的良马,兼程向函谷关飞驰而来。荧玉坐骑是秦孝公的西域赤风驹,玄奇坐骑则是墨家特有的草原名马阴山雪。赤风驹像一团火焰,阴山雪像一片白云,放马飞驰,大半日间飞越汝水、伊水、洛水,直抵函谷关。
进得函谷关,已经是午后斜阳了。秋日苦短,眼见一个时辰就要日落西山了。赤风驹与阴山雪已经是热气腾腾汗水淋漓,宛如吞云吐雾的天上龙马。荧玉玄奇也已经长发散乱面如云霞,三重夹裙都汗湿透衣了。按照通常的行路规矩,纵然良马,日行千里后也必得休憩,否则就要换马。但这时二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到咸阳,谁也没有想起停下来歇息。
正在风驰电掣间,荧玉猛然一声惊叫,带着哭声喊:“血!玄奇姐姐快看,赤风驹流血了!”玄奇闻声勒马,灵动异常的阴山雪长长地嘶鸣一声,骤然站立接着在原地一个打旋,马不停蹄地折了回来。玄奇飞身下马间,赤风驹已经在面前人立嘶鸣。玄奇一打量,只见赤风驹肩颈部的长鬃上流淌着鲜红的汁液,分明鲜血一般。玄奇愣怔片刻,抚摩着赤风驹的长鬃,将手上的“鲜血”凑到鼻端仔细嗅了嗅,略一思忖道:“荧玉,我想起来了,赤风驹是西域汗血马。汗流如血,正在酣勇处。”荧玉闻言,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拍拍赤风驹的头偎在了马颈上:“赤风驹啊汗血马,还得辛苦一阵也。”赤风驹前蹄刨地,咴咴喷鼻,对着阴山雪长嘶了一声。阴山雪也是一声嘶鸣,已经沓沓偎近了玄奇。玄奇一跃上马,高声道:“良马真义士。走!”一抖马缰,两脚轻磕,阴山雪长嘶一声,大展四蹄,一道闪电骤然飞出。赤风驹不待荧玉号令,嘶鸣腾空,一团火焰直追白色闪电。
两马堪堪并行,突然“啊”的一声,荧玉身子悬空,几乎要掉下马来。赤风驹感觉有异,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硬生生收住了四蹄。几乎同时,阴山雪也是一声嘶鸣骤然人立。不等阴山雪前蹄着地,玄奇已经飞了下来,扑到了荧玉身边接住了滑向马下的身体,不禁一声惊呼:“荧玉!”
荧玉满身鲜血,面色苍白地双目紧闭。
玄奇没有慌乱,稍一把脉,断定荧玉是昏迷不醒暂无性命之忧。玄奇取下随身携带的医囊水囊,迅速给荧玉服下一粒墨家特制的定血丹,然后清理荧玉身上的血迹。仔细一看,大吃一惊——荧玉两腿间一个大大的血块!玄奇不禁大恸,一声惊呼,泪如雨下:“荧玉啊!你何苦如此啊!”
玄奇虽颇通医道,但对这带下女科却是生平第一遭。略一思忖,立即用大布给荧玉包了出血处,又将血块包了起来,装进皮囊。收拾停当,玄奇跪着背起荧玉,又用大带将荧玉缚在自己背上,挺身起来走到两匹良马面前,轻轻抚着马头流泪道:“赤风驹啊阴山雪,公主有难,你们俩要辛苦了……”赤风驹与阴山雪咴咴喷鼻,轻声悲鸣着蹭蹭玄奇,又霍然分开,同时卧倒,等待玄奇上马。
玄奇拍拍赤风驹:“赤风驹啊,小半个时辰一换。公主是你的主人,你先来……”背着荧玉跨上了鞍鞒。赤风驹奋然立起,一声长鸣,四蹄腾空而起,道边村庄屋舍便在暮色中流云般向后退去。玄奇虽熟悉马上生涯,但也没有想到这久经沙场的赤风驹竟有如此神力耐力,超常负重,竟是更加平稳神速。半个时辰,赤风驹已飞驰了三百余里到达骊山脚下。玄奇右手拍拍马头,赤风驹稍缓,阴山雪堪堪并行,玄奇凝神聚力,奋然跃起,坐在了阴山雪背上。阴山雪昂首长鸣间已风驰电掣般飞过骊山。
咸阳城东门箭楼上的军灯刚刚点亮,玄奇已经飞马而至。如果荧玉安好,依玄奇的性格,纵然心急如焚,也自然会接受盘查走马入城以不惊扰国人。但现下荧玉有性命之危,岂能常法缓步?玄奇早有准备,遥遥举起荧玉的金令箭高呼:“金令箭特使到——行人闪开!”城门卫士与咸阳国人哗然闪开,两匹良马火焰闪电般冲进了城内。
来到巍峨壮丽的咸阳宫广场,玄奇猛然一阵眩晕,颓然伏在马背上昏了过去。
赤风驹昂首人立,长长嘶鸣……玄奇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边有一个白眉白发宛若神仙的老人轻声道:“商君,没事了。”旁边一个满面焦虑的长须中年人轻轻点头:“玄奇姑娘,醒来了?”这不是卫鞅么?相比于二十多年前在安邑洞香春遇到的卫鞅,眼前此人已沉雄苍健多矣。
心中感慨间玄奇蓦然警悟,奋力坐起,一跃下榻:“荧玉,如何了?”
商鞅拱手道:“玄奇姑娘且莫担心,扁鹊先生在,荧玉没有性命之忧。”
玄奇向白眉老人大礼道:“多谢前辈。”老人慈祥点头。玄奇又向商鞅拱手道:“既然荧玉无忧,玄奇去见渠梁大哥了。”
商鞅道:“玄奇姑娘,请跟我来。”将玄奇领进了寝宫,直入秦孝公寝室。
秦孝公正在昏睡,寝室中分外静谧,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玄奇轻轻走近病榻,只见秦孝公斜靠在大枕上双目紧闭,苍白瘦削的面孔与昔日黧黑英挺的秦公嬴渠梁已经是判若两人了。“渠梁大哥!”玄奇不禁悲从中来,扑到孝公榻前泣不成声。
秦孝公正在迷乱的梦中,听得一阵隐隐哭声,自觉分外熟悉。费力睁开双目,不禁惊喜得一下子坐了起来:“玄奇?小妹?真的?是……你么?”揉着眼睛,一时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玄奇跪伏榻前哭着笑着:“大哥,玄奇来了,玄奇不走了,永远地陪你。不是梦,是真的……”骤然之间,孝公大觉快慰,泪光莹然道:“墨家之事如何?受委屈了么?”玄奇摇摇头:“老师心念你,教我给你带来了上药。”孝公慨然一叹:“墨子大师高风大义,嬴渠梁愧对他老人家了,竟要让老前辈为我送行……”玄奇捂住孝公的嘴:“莫如此丧气。有扁鹊前辈,还有老师上药,一定会好的,一定。”孝公笑道:“好,依你,一定会好。”玄奇笑道:“这就对了,才四十余岁,忒般没出息?”说得孝公笑了起来,招招手叫黑伯过来吩咐道:“给玄奇姑娘安置一个独院居所,教她安静一些。”黑伯尚未答应,玄奇急迫道:“不。我不要独居。我要在你身边陪你。”孝公笑道:“如何?你一两天就走么?”玄奇道:“不。永远不走了。”孝公笑道:“这不对了?没个住处行么?”玄奇道:“你的住处就是我的住处。我要和你大婚!”
孝公不禁愕然,半日沉默,释然笑了:“玄奇小妹,莫意气了。”
玄奇肃然道:“渠梁大哥,你忘记了我们的誓言么?”
孝公摇摇头,已经热泪盈眶:“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玄奇不禁哽咽了。
“小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我……来生再聚首了。”
玄奇斩钉截铁道:“渠梁大哥,人世谁无病痛之时?如何能以病痛而改大节?莫非你以为,我布衣子弟贬损了你公族门庭?”
孝公大笑一阵:“玄奇啊……那,你就陪大哥走这一段了。”
玄奇笑着伏在榻边:“世有君子,其犟若牛。没错儿。”
孝公吩咐黑伯将商鞅请了进来,玄奇红着脸说了大婚的事,孝公也略显拘泥地点头。商鞅高兴地连连恭贺,又说:“君上不要担心,此事我一力筹划。三日之内,君上与玄奇姑娘大婚!”
消息传出,朝野动容。国人朝臣无不奋激万分,感念上苍对秦公的眷顾,一时间纷纷奔走相告,喜庆气氛顿时弥漫了咸阳。最高兴的要算老太后了,非但病状全消,且在后宫庭院设置了一个大大的香案,诚心诚意地祭拜日神月神,祈祷日月天地给儿子以悠长的生命。荧玉虽然还不能离榻,却高兴得唏嘘不止。她深知二哥的秉性,深知二哥压抑在内心的深深恋情。对于二哥这种处处克制自己,将一切内心痛苦与情感需求都深藏不露的人,爱的激情也许能创造生命的奇迹,使二哥的病得以痊愈;秦国需要这样的国君,荧玉也需要这样的兄长,愿上苍佑护二哥,佑护秦国。
大婚典礼那一日,下起了入冬第一场雪。一夜之间,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关中河山,覆盖了咸阳都城,整个秦国都陷进了无边无际的温柔的白色之中。
按照老秦人的传统,玄奇先一天晚上出宫,住到了自己的家——她和爷爷的小院子。这是迁都咸阳时,秦孝公特意吩咐,按照栎阳城内百里庄原样大小建造的,爷爷和她都没有回过咸阳,这百里庄竟成了一座寂寞老旧的新房子。玄奇谢绝了一切名义的陪伴,一个侍女也不要,她要一个人度过女儿家的最后一夜。
掌灯时分,玄奇走进了爷爷的书房,在爷爷的画像前久久伫立。她和爷爷都是终年云游,相互难得在一起。有一次独自回家,玄奇惊喜地发现,书房墙上挂着爷爷一张布画像,书案上有八个大字:“在在不在,有画如面”。玄奇很佩服爷爷别出心裁的这一着,也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画了一张自己的像挂了起来。她没有爷爷画得精细,只是用木炭在白布上勾了一个手捧竹简打瞌睡的顽皮少女,下面写了大大的三个字:想爷爷!后来,爷爷的画像上便有了白发白眉。玄奇却懒得像爷爷那样认真地描画自己的沧桑,依然是顽皮的瞌睡样子。
今夜,看着爷爷的飘然白发,玄奇眼睛潮湿了——爷爷,还在齐国么?不知道。那你在哪里啊?不知道。爷爷养育了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就要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