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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行到离石要塞,公子卬思忖一阵,命令扎营歇兵。他的幕府大帐扎在要塞城堡的西门外,比城堡里黑糊糊的石头房子舒服多了。大帐扎定,公子卬又痛痛快快地沐浴了一番,才轻裘出帐,派出行军司马飞驰河西,宣龙贾火速前来晋见。如果治不顺这个老军头,日后这个三军统帅还有颜面么?
那个行军司马过了大河石桥,遥遥看见山头上三座河西大营的红色旗帜。飞马疾进,闻得山谷里弥漫出一股血腥臭味儿。虽然惊奇,却不及多想,不消片刻便来到营前。报号验令之后,行军司马匆匆进营,刚刚走得几步,被两个军卒猛然扑倒,眼睛蒙上黑布,晕晕乎乎被一队战马驮走了。
天将暮色时分,一个红衣军吏飞马来到河东的离石要塞向公子卬禀报:老将军龙贾染病不起,行军司马不慎摔伤,正在军营疗伤,老将军命他前来火速禀报,请大元帅即刻发兵会合共破秦军。
公子卬冷冷笑道:“何谓‘共破’?老将军还能打仗么?传令老将军,大军明日开到,本帅自有破敌良策。老将军么,尽管养病。”
军吏领命,飞马驰回河西去了。
公子卬传令上饭,准备饭后再好好思虑一下破敌良策。一名艳丽的侍女轻柔地从后帐捧来一个铜盘,在长案上摆下了一鼎一爵一盘。鼎中是逢泽麋鹿肉,爵中是上上品的宋国米酒,盘中是松软的大梁酥饼。公子卬坐到案前,不禁油然感念夫人对他的关切。夫人心细,知道他虽然吃得极少,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竟特意进宫通过狐姬请得魏王准许,破了大将不许带侍女的成法,派了府中最能干也最得夫君喜爱的一名侍女,随军侍候他的衣食起居。夫人又极尽疏通,每天从安邑派出一名快马特使,为他送来各种名贵饮食,使他犹如在家安卧一般。昨日一天行军,夫人特使竟送来了两次军食。第一次是安邑洞香春的金匣白玉羹,第二次是楚国的玉装蛇段。连他也感到惊讶,不知夫人如何竟能知晓他经常和魏王一起享用的这些珍馐佳肴?今日是逢泽麋鹿肉和宋酒梁饼,每一样都价值数十金弥足珍贵也。在安邑大梁,这一餐便将近百金,相当于一个中大夫半年的爵禄。然则,公子卬对此等些许小事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他是国家的栋梁丞相,又是国家的干城元帅,衣食起居这样的琐碎小事,听任夫人侍女安排便了,无须计较。他要思虑的是国家的兴亡安危。
细细地咀嚼着逢泽麋鹿,品尝着那恰到好处的肉筋弹性和奇特的野香,公子卬知道,这是一头幼鹿,而且是极具滋阴功效的母鹿。心中一动,他不禁瞄了一眼跪坐在身旁的侍女,那雪白的脖颈散发出的醉人香味儿与小母鹿的肉香混合在一起,不禁使他一阵心动。
这个侍女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尤物。以往,夫人总是有意无意地防着他和她在一起。这次,夫人竟然将这个小尤物公然送给了他,实在令他喜出望外。看来,他的将相功业已经使夫人折服了,这次大胜班师回去,夫人还不知道要如何献媚给他?女人也女人,天生便是英雄与功业的奴隶。打败秦军,我公子卬便是力挽狂澜的功臣。往前走,魏王已经昏聩,失去了朝野人心,我公子卬王族出身,魏王的庶出兄弟,未必不能取而代之也。念头一闪,公子卬心头狂跳,热血骤然涌上头顶。刹那之间,他觉得身边侍女如粪土一般。对,为何不能拥有像狐姬那样的奇珍异品?战国之世强力相争,谁有实力,谁便能登上权力巅峰,我魏氏祖先原来还不是晋国的一家臣子?这次大胜秦军,我公子卬兵权在手,政权在握,将魏国的乾坤颠倒过来何难?
猛然,公子卬觉得身上燥热起来,敲敲长案:“撤下去,本帅还有军机大事。”
艳丽的侍女诱人地一笑,撤下了长案上的精美器皿。
公子卬在华贵的大帐中踩着厚厚的地毡,踱步沉思起来。猛然,他心中一闪,一个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立即高声命令:“笔墨伺候!”艳丽侍女恭敬轻柔地捧来笔墨皮纸,公子卬略微思忖提笔疾书,片刻之间写完,高声道:“司马何在?”一个行军司马大步走进,公子卬命令:“将此书信,即刻送往秦军大营,带回卫鞅回书!”又秘密叮嘱了一番。
行军司马接过封好的书信,上马飞驰河西去了。
卫鞅的五万军马依旧驻扎在洛水河谷。秋日枯水,洛水河面大缩,河谷倍加宽阔。秦军在这里扎营,一可以就近利用水源,二可以迅速渡河进退自如。全歼龙贾大军后,卫鞅下令将魏军尸体全数搬往一道隐秘的山谷,整理三熊山营寨,虚设魏军旗帜,又派一千铁骑扮作魏军驻扎营内,卡住所有通往河东的要道,对离石要塞封锁消息。
卫鞅最担心的是,公子卬被吓得缩了回去,不能全歼。卫鞅没有料到的是公子卬如此迟缓,竟在龙贾大军被全歼后十天才赶到离石要塞。及至活擒了公子卬的行军司马,知道了魏军详情,卫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近年来,他也风闻魏国的太子申和公子卬被誉为“名将”,虽说深知两人底细,但还是不敢有丝毫轻敌大意,世道沧桑人事多变,万一公子卬真有长进了亦未可知?十天来,卫鞅和车英、景监反复计议,谋划了三套应敌方略,准备着大破魏军最后一支精锐铁骑。
军灯点亮的时分,卫鞅接到装扮魏军司马的偏将回报,说公子卬大军明日开到河西。卫鞅立即聚将到幕府大帐,部署大军明日行动。刚刚结束,公子卬的军使就飞马赶到,向卫鞅递交了公子卬的亲笔书信。
“两军议和?龙贾老将军答应么?”卫鞅将书信撂在案上,微微冷笑。
魏军使者高声回答:“元帅将令,龙贾安敢不从!”
“如此说来,元帅没有向龙老将军知会了?”
“正是。”魏军使者赳赳回答。
卫鞅故作沉吟:“也好,两军议和,避免一场流血大战。我这里回书一封,请贵使带回便了。”
“是。我军元帅正是此意。”魏人历来蔑视秦人,这个小小司马也是一脸傲气,看得帐中将士眼中冒火。
卫鞅仿佛没有看见,微笑着写了回书,封好交使者带回。
军使刚一出帐,卫鞅便向车英眼色示意。车英快步出帐,命令斥候飞马“龙贾魏营”,告知“魏军”,军使不进营便放他回去河东,一旦进营立即拿获。片刻之后斥候回报,魏军特使飞马直回河东,而且专门走了一条远离三熊山的小路。帐中将士们不禁哄然笑了起来,觉得大为奇异。
卫鞅笑道:“公子卬多有小智,自卑自负却又野心勃勃。他根本想不到龙贾之军已经被我军全歼,却以为是龙贾等一班老将怠慢于他,不和他联络,便有意冷落龙贾,更不与他联络。所谓与我军议和,不过是公子卬想抛开龙贾,单独建立大功,好在班师安邑后做上将军而已。此等卑劣猥琐之人,岂能忠心谋国?魏国连战皆败,全在于此等人物当道也。”
“我军当如何全歼魏军?请大良造下令。”车英慨然拱手。
卫鞅肃然拍案:“这次我军要彻底震慑魏军。车英听令,命你率领一万铁骑,隐蔽在大河西岸山谷,明日魏军开过河西后,立即飞兵河东,夺取离石要塞!”
“车英遵命!”
“景监听令,命你率领五千铁骑隐蔽在三熊山后,魏国大军一旦过山,立即陈兵要道,堵截魏军退路。”
“景监遵命!”
“步军三将听令,两万步军连夜构筑圆阵,精心准备,明日大破魏军铁骑。”
“步军遵命!”
部署完毕,将军们匆匆出帐,分头紧张地准备去了。
朦胧夜色中,秦军营地又一次井然有序地秘密行动起来。
河东的离石要塞,却是一片欢腾气息。公子卬已经传令三军:“饱餐鼾睡,明日迫使秦军退回!”将士们对这种闻所未闻的奇特军令感到惊讶,一时间三军哗然。魏军铁骑在庞涓统领的时期,从来不许“饱餐”,更不许“鼾睡”,以免遇到紧急偷袭或需要兼程疾进时骑士过于笨拙懵懂。这本来是精锐军队的基本规矩,魏军将士自然习以为常。今日军令忒煞作怪,公然是“饱餐鼾睡”,如何不令训练有素的魏国精锐骑兵感到做梦一般?饱餐战饭后,军帐里处处议论,都说丞相乃上天星宿,魏国福将,跟着丞相打仗,不辛苦不流血还照样立功;丞相说“明日迫使秦军退兵”,那就一定有妙算;说不定,丞相已经命龙贾将秦军后路抄了。秦军和魏军打了多少年仗,秦国人哪次胜过了?将士们越说越安心,纷纷倒下头去,军营里弥漫开一片沉重的鼾声。
三军统帅公子卬没有睡。他很兴奋,却总觉得有件大事没有办,踱步沉思,猛然大悟,高声对着帐门:“来人!”
行军司马匆匆走进:“听元帅号令!”
“我军乐舞可曾带来?”公子卬正色问道。
“回元帅,军中从无乐舞,这次也没有带。”行军司马小心翼翼。
“何其蠢也!威之以力,服之以德,魏国大军如何能没有乐舞?明日两军议和,我要德威并举,岂能没有乐舞?想想,离石要塞有没有?”
“离石要塞……只有军中号角。”行军司马低着头。
“军中号角也行,我军有么?”
“有。魏*制,千军一旗三号,我军有近百支牛角号。”
“好!即刻将号手集中起来,练吹雅乐!”公子卬很是果断。
行军司马大为惊讶:“元帅,军号手何曾吹过雅乐?连乐谱也没有。”
公子卬不耐地训诫:“尔等何其无能也!即刻集中号手,本帅给你写下《鹿鸣》乐谱。”
“是!”行军司马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