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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还是重要的社交场所。
中国人的社交叫“应酬”。应酬这个词是由“酬酢”演变而来。“酬”是主人敬酒,是不够的,还要有陪酒女郎。醇酒美人,缺一不可,而青楼则恰好兼而有之。青楼女子,训练有素,既温柔多情,又口齿伶俐,弹得琴,唱得曲,说得笑话,还能打情骂俏。雅俗共赏,荤素杂糅,效果极佳。所以,古人的社交活动,不少都安排在青楼,而对青楼女子口才的要求,有时还超过姿色。
有两个例子很能说明妓女的口才。
大约是明宣德年间,三杨(杨荣、杨士奇、杨溥)当国,同任内阁大臣,人称“三阁老”。有一次,三阁老有“应酬”,由一位名叫齐雅秀的妓女陪酒。齐雅秀为了惹人发笑,故意迟到。三阁老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在家里看书;又问她看什么书,她说是看《烈女传》。妓女看《烈女传》,自然荒唐之极,于是三阁老大笑说“母狗无礼”。谁知齐雅秀答道:“我是母狗,各位是公猴”。此言一出,闻者无不拍手叫好,拍案称绝。原来,“公猴”谐音“公侯”。三阁老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当然是“公侯”。但“公侯”与“母狗”相对应,又怎么听怎么是“公猴”。齐雅秀既戏弄了宰相,又不怕追究,当然极富巧智。如果往深里一想,则不难想到,满朝“公侯”,不过只是“公猴”;“冠冕堂皇”,不过只是“沐猴而冠”,那就真是鞭辟入里,妙不可言了。
如果说齐雅秀是巧智中略带粗俗,那么,郭时秀便巧智中略带权谋。郭时秀是唐代名妓,与文士王元鼎感情极好。中书省参政阿鲁温也有意于郭时秀,有一次便半开玩笑地问郭:你看我和王元鼎比怎么样?郭时秀答:“参政,宰臣也;元鼎,文人也。经纶朝政,致君泽民,则元鼎不及参政;嘲风弄月,惜玉怜香,则参政不敢望元鼎。”这个回答实在太妙了。它既解释了自己的感情(王元鼎是多情文人,自然比较容易讨女人喜欢),婉拒了阿鲁温(您老人家是国家栋梁,自然不屑于儿女情长),又不得罪阿鲁温(国家栋梁自然比多情文人身份高,面子大)。这样的外交辞令,便是苏秦、张仪之辈,只怕也要自愧不如。
有这样才思敏捷、口齿伶俐的妓女作陪,社会活动能不生动活性、大见成效吗?所以,自唐代始,许多礼仪活动都少不了妓女到场,而许多重大决策竟会在青楼酒店拍板。
以上种种,便是青楼的功能所在。
《中国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娼妓之(三)“婢不如妓〃
青楼的种种功能,不少是家庭所不具备的;妓女的种种才能,也往往是妻、妾,婢们所不具备的。更重要的是,妓女与妻、妾、婢的身份完全不同,所以能为后者所不能。比方说,你总不能让妻妾出来陪酒,或让姬婢在陪酒时说什么“我是母狗,各位是公猴”吧?
但上面说的这些,还不是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而且“婢不如妓”的主要原因。据我看来,妻、妾、婢都不如妓的原因,主要在于只有与妓女,才有可能(当然并不一定)建立一种无拘无束、轻松自由的异性朋友关系。
传统社会中的男人,难以与其妻、其妾、其婢建立这样一种朋友关系,其原因是不言而喻的。前已说过,夫妻关系首先是一种礼仪关系。夫妻之间,相敬如宾,行礼如仪。客气倒是客气,但也生分;文明倒是文明,但也隔膜。他们更多地只是合作,共同完成结缘继统或成家立业的任务,而不是交换思想,交流感情。总之,夫妻之间,公务多于私情,礼仪多于性爱,自然难以成为好朋友。
男人与妾的关系,首先是主仆关系。一个要端架子,一个要陪小心。妾在夫的面前,唯唯喏喏,恭恭敬敬,有话不敢说,出了差错自己先跪下来请罪,哪里又有平等对话可言?既不能平等对话,又怎能成为知心朋友?
男人与婢的关系,首先是主奴关系。既是奴才,自然更没有资格与主子“平起平坐”了。即便某些“开明”的主子,可以不把婢当奴才看,但另一方,却无法在心底抹去“奴婢”身份的阴影。更何况,婢女多半没有文化,很难与爱她的主人有共同语言。她们更多地只能从生活上去照顾男人,给他营造一个舒适温馨的家庭环境,却很难在思想上与他分忧,感情上与他同乐,更遑言诗词唱和、弦管应答了。婢,当然不如妓。
总之,夫与妻、与妾、与婢的关系是一种不平等关系。这种不平等关系使男人感到“一览众山小”的优越,却也能使他体验到“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当然,男女之间的这种不平等,也使他们之间很难产生真正的爱情。
因为爱情是以平等为前提的。
那么,嫖客与妓女之间的关系,难道就是平等的么?话不能这么简单地说,但应该承认,有这种可能。
嫖客和妓女之间的关系,既不是君臣关系、父子关系、夫妻关系,又不是主客关系、主仆关系、主奴关系,而是一种买卖关系。在市场机制较为健全的条件下,买卖关系其实是一种最平等的关系,即价格面前人人平等。谁付的钱多,谁就能得到最好的服务,与身份地位的高低贵贱无关。金钱以外,能起到作用的,就是个人的魅力,如年龄、相貌、风度、谈吐、才情等,也与身份地位的高低贵贱无关。所以,宋徽宗与其臣周邦彦同嫖名妓李师师,师师更倾心钟情于周邦彦,徽宗皇帝也无可奈何。虽因“吃醋”而罢了周邦彦的官,后来又只好把周召回,任命为大晟正。这正是青楼不同于社会之处。在青楼之外,人与人之间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但是一进妓院,管你诸侯将相、公子王孙,抑或落第文人、发迹商贾,大家都一样,都只有一个身份——嫖客,因此可以不论尊卑,不守礼仪,不拘行迹,纷纷解囊共买一笑,岂不是“大家一样,人人平等”?
实际上,妓院对于它的“客户”,从来就是“平等”相待的:一样“来的都是客”,一样“全凭钱一囊”,一样“相逢开口笑”,一样“过后不思量”,当然也一样软刀割肉狠“宰”,而且宰完后一样“人一走,茶就凉”。“一样”并不等于“平等”,但在封建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一样”总比“不一样”让人心理平衡。于是青楼便成了封建等级社会的“心理制衡器”。
至于嫖客和妓女之间,身份也是“平等”的:你是浪子,我是荡妇,你嫖娼,我卖淫,大家都不是“好东西”。所以,你不用摆架子,我也不用装样子,光脱脱,赤裸裸,反倒真实。谁也不用笑话谁,谁也不用蔑视谁,谁也不用害怕谁,谁也不用提防谁,完全用不着羞羞答答、遮遮掩掩、装腔作势、做态摆谱。可以说,社会和家庭开的是“假面舞会”,而妓院与青楼开的是“脱衣舞会”。前者文明,后者粗野,前者高雅,后者下流,但真实性却也不可以道里计。
“肮脏”的金钱与性,就这样造就了畸形的“平等”。然而,在封建等级社会中,人与人,尤其是男人与女人之间,如果要讲什么“平等”的话,大概也就只有这一种了。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许多凄婉美丽的爱情故事,竟是发生在妓女身上。
这样的爱情故事是讲不完的。
最早的一个有名的故事大约是南朝刘宋时的“燕女坟”。这个故事讲,当时一位名妓姚玉京,嫁给了襄州小吏卫敬瑜,没有多久,丈夫溺水而死,玉京为之守节。卫家梁上,有一对燕子,也被鸷鸟抓走了一只。从此,玉京与孤燕,便同病相怜。秋天到了,燕欲南飞,临行前,飞到玉京手臂上来告别。玉京在燕子的脚上系了一根红绳,说:“新春复来,为吾侣也。”第二年,这只燕子果然回来了。姚玉京大为感动,便赋诗一首赠燕云:“昔时无偶去,今年还独归。故人恩义重,不忍更双飞。”从此,燕子每年秋天南下,第二年春一定独自回来与玉京作伴,如此凡六七年。此后,当又一年燕子归来时,姚玉京已然病故。燕子不见故人,便绕梁哀鸣。卫家人告诉燕子,“玉京死矣,坟在南郭”。那燕子听了,竟然飞到南郭,找到姚玉京墓,并死在坟上。据说,从此之后,每天风清月明之夜,人们便可看见玉京与燕,同游于汉水之滨。
这个故事虽然近乎“神话”,但所说的却是“人情”。你想,燕子尚且向往于爱情的忠贞和永久,而况人乎?所以,历史上妓女殉情之事,也并不少见。比如唐代河中府官妓崔徽因恋人裴敬中调任,不能相从,便“情怀抑郁”,乃至“发狂疾卒”;青州府官妓段东美因情人薛宜僚病死,竟素服哀号,“抚棺一恸而死”。又比如宋代颖妓刘苏哥爱上一个男子,因鸨母束缚,不能结合,便双双联骑出城,登上山顶,面对大好春光,抱头痛哭,活活哭死在郊外。此外,如角妓陶师儿与王生相爱,散乐妓与傅九情洽,均碍于鸨母作梗,不能永结良缘,便一对相抱投身于西湖,另一对相约共缢于密室,双双殉情而死。
这决不是什么一时的冲动,而是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因此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闽川名士传》中便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唐代贞元年间进士欧阳詹游太原时,结识了一位妓女,两人情投意合,相爱甚深。后来欧阳詹进京任职,相约到京后即派人来接。妓在太原,朝思夜想,竟至于一病不起,临终前一刀剪下发髻,置于匣中,并附诗一首云:“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鬓样,为奴开取缕金箱。”等到欧阳詹派人来接时,捧回的便是这只匣子。欧阳詹开匣见发,又见其诗,悲痛不能自己,也“一恸而卒”。以欧阳詹进士及第而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