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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妩媚。男的说:
“‘有人说这条路上很难走,常常会碰见可怕的鬼,但是我反
而碰见像你这样的美女。’
“‘你以为我美么?’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发着最柔和的光,脸满像一只玲珑
的柑子,还有嘴唇,像二瓣玫瑰花瓣,还有牙齿,像是一串珍珠,
啊,还有舌头,我怎么说呢,像一只小黄莺,养在那里唱歌,你说
话就比唱歌还好听,啊,还有……’
“‘啊!’女的忽然打断他的说话:‘时候不早,我母亲—定
着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么?’男的说,‘我们难得相逢,在这里多谈一回难
道不好么?你看月色多么好,风也不大,还有……’
“‘但是我母亲生着病。’
“‘不要紧,不瞒你说,我正是一个医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
替你母亲去看病。’
“‘那么现在去好了。’
“‘现在么?’男的还是紧挽着她的手臂:‘现在我实在走不
动了,还有我实在怕,前面那个树林里我怕真会碰见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严肃地说。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话,笑话,像你这样
的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你不要装傻。’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弯了下来,
牙齿长出在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只有两个洞,头发一根根竖了
起来,声音变成尖锐而难听:‘现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还是笑:‘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
信,说是这样的美女会是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状,她说: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个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
到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紧挽着她的手臂说。
“‘这时候女的发急了,只得央求他说:
“‘我第一次碰见你这样大胆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让我回去,
到天亮我就要变成水了,所以请你可怜我,让我回去把。’
“‘你实在太可爱了,好,现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
家做个朋友,常常到你地方来玩,你们可不要再骇我了。’
“‘那好极了。’
“这样他们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着,一路上谈谈话,大家也
没有什么隔膜。
“这样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净,她有一个母亲同三
个妹妹,母亲并没有病,她们暗地里说了一番话后,招待他非常殷
勤,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请他吃,她母亲还谢谢他陪她女儿回来;
并且说他是累了,为他铺床,最后请他去体息。
“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间,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
有—张白色的桌子,两只白色的长凳同一张灰色的床,铺着黄绸的
被,他就糊里糊涂的睡下去了。后来她每亲还走进了一趟,像慈母
对待远归的儿子一样,替他放下灰绿色的窗帘,又替他盖好被铺;
说:
“‘把头完全伸在被头外面吧,这样比较卫生些。’
“这位母亲出去后,他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原来睡在于个坟前的石栏里,栏口长满了青草,
大概好久无人来扫墓了。盖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层黄土,幸亏头伸在
外头,否则怕也早巳闷死。
“他起来看看墓碑,写的是‘张氏母女之墓’。走了几步,感
到喉头非常不舒适,颇想呕吐,等呕出来一看,奇臭难闻,吐出不
少牛粪牛溺,方才悟到这就是刚才所吃的喜糕同咖啡茶。
“后来他很想再会到这个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坟墓,夜里
终是摸不到那块地方……”
我讲完这个故事,又拿出香烟,给她一支,我自己衔了一支;
有点风,划了两根洋火都灭了,大概是霞飞路吧,那时候自然没有
现在热闹;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没有一个动物同一丝有生气的声音,
街灯昏暗异常,月光更显得皎洁,路树遇风萧萧,我好像溶在自己
讲的故事里头,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里的人物;当我为她燃烟
的时候,我的手似乎发着抖,我怕我会照出她忽然变了形,或者嘴
唇厚肿起来,或者眉梢眼角弯下去,或者头发竖起来,鼻子变了两
个洞……但是还好,她竟还是这样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烟,一面喷
着烟,一面说: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骇坏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着说:“我告诉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样的
大胆。”
“好。”她冷静地说:“那么到徐家汇路的时候,我倒要试试
你的胆子看。”
我怕了,我实在有点怕起来,我没有说什么,抽着烟默默的伴
着她走。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请吃牛粪。”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亲手加害的,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美丽,没有一点变幻。
“真的,我敢说。”我认真地说:“我终觉得伴你走这一条路
是光荣的事。”
实在,她的美已经克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她那
时的确有权叫我死,但是假如她变成可怕的丑恶仍鬼相,我还是愿
意死么?这个问题一时占了我的心灵。我说:
“为什么鬼要用丑恶可怕的鬼相来骇人呢?”
“这是人编的故事。”她说:“人终以为鬼是丑恶的,人终把
吊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样子来形容鬼的样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样呢,你终该知道得很详细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会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回头要现鬼招骇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恶么?”
“没有美的东西是可怕的。”
“这因为你没有见过鬼,今夜你就会知道最美的东西也可以骇
坏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会被美所骇坏。”
“天下过份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
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的形壮同太丑恶
的形状一样,都可以骇坏人。”
“你的话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够过
分,一过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过份。”她笑了。接着她同我谈到许多美学上
的问题,话就谈远了。
她的博学与聪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个鬼,
但是这个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寒噤,我问:
“你感到冷么?……”
“不,我走得很热。”
我忽然感到我应当称呼她什么呢?我问:
“我可以问你的姓名么?”
“鬼是没有姓名的。”
“那么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惯了人世间那些什么翠香,宝英,菊妹,黛玉一
类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个名字,好像许多人
把狗叫做约翰,把猫叫做曼丽,把亭子叫作滴翠,把山叫作天平,
叫作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作‘葛天山庄”卧云”吐云’一样吗?
这是太‘俗气’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份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
神;假使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贵。”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贵,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这样
低贱?我本来是鬼,为什么要叫‘神’呢。”她很愤怒地说,可是
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个凡人。”
我本来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这时大家定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
着天平线,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视线同她锐利的眼光相碰,夜
静得一片树叶子翻身都可听到,这样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钟。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么可以笼统叫你为‘鬼’呢?”
“那末人也不只你一个,我为什么要笼统叫你为‘人’呢?”
“所以呀!不过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们人的社会里,儿子叫爸爸不
是必须叫爸爸吗?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么你的称呼法是合那一种理呢?”我争执的理论是退后一
步了。
“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假如你也不认识第二个'鬼’,
那么叫我‘鬼’岂不是很合理么?”
“好的,我听从你。”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徐家汇路,算已是荒僻曲地方,我期待她
的变幻,什么是美得可怕的形状呢?我等待降临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提起,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斜土
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说下去还有十几里
地呢。
“你以为我怕再走十几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许你送。”她站往了。
“那末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锐利地注意着我,使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