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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竹安!竹安的眼睛,竹安的眉毛,竹安的音容笑貌,竹安的一举手、一投足。我
睡在一个男人身边,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男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一样的想我,我
不知道他的身边是不是也睡着另外一个女人。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眼泪无声地
聚集在眼眶,打了一会儿转,再婆婆娑娑地纷纷飘落。
你不愿意就算了,哭什么呀?我什么时候强迫过你?余重有些不耐烦地丢开
我,起身披上衣服,点燃一支烟。
我知道男人不喜欢女人在床上哭。在男人的理想中,床上的女人应该是千娇百
媚、喜气洋洋的。床上绝不是思考或怀念的场所。床只有两个功效,一个是让人休
息,一个是让人寻求单纯的快乐。所以它是苦难、辛劳的人生的最后家园与乐园。
烟雾无言地弥漫,在隐约的夜色中,袅袅娜娜地舞蹈,从余重的手中跳到空
中,满是哀婉地诉说着那些遥远的、快被淡忘了的往事。
我和余重,一起从男孩女孩成男人女人,细细品尝了每个阶段的滋味。
依园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树的一边是个种满了荷叶的小池塘,依园是我和余
重第一次相约的地方。他用胳膊倚着的皱巴巴的老樟树,为我制造了一个挡风气墙
角。在静夜、在风中、在月下,没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能抵卸这种墙角的诱惑。恋
爱往往是这么开始的。
最初的日子里,我们几乎天天晚上去依园,怀着一颗无经纯洁的心,去朝拜那
棵神圣不可侵犯的香樟树,倚着树,指天发誓,对地赌咒,呢呢喃喃地说了一大堆
已经记不清、想不起的甜密的废话,两节火车皮都装不下。后来,余重向我提议去
静园,依园在校园的东部,静园则在西部,人工湖,还有小桥流水,风格式样都是
仿照苏州园林的,一草一木的安排都苦心经营,每到春天来临,静园里一派鸟语花
香,柳绿桃红。
园中还有座假山,山坡上种了好多树,密密匝匝的,一级一级上山的台阶,是
用黄河故道的石头垒起来的。余重拉着我的手,牵引我拾级而上,不时地分开低矮
的枝叶,以免刮着我的脸和头发。到了山上,我们靠在一片浓密的树林里,悄悄说
话。
后来余重说:你闭上眼睛。
我就闭上了眼睛。
余重的手,好像一只性急的、稚嫩胆怯的小鸟,飞进我的怀里,不老实地东撞
西撞。我的心也好像藏了一只小鸟,扑通扑通,东撞西撞。
我们去静园的次数多了,去依园就渐渐地少了。我们同学那时候管谈恋爱叫
“上班”,不知缘何而起,但确实表达得贴切传神,在大学校园里谈恋爱真像上班
似的,天天见面,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自修、一起看电影、一起跳
舞、一起吵嘴怄气、一起考试作弊(如果作弊的话,男朋友或女朋友当然是最可
靠、最忠诚、最默契的合作伙伴)。谈恋爱比起上班,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
不要工钱不要奖金之外,还经常加班加点,礼拜天节假日全都毫无怨言地义务出
勤。上班若有这一半的劲头儿,共产主义早就实现了。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
假,余重带我回他的东北家乡过年。
东北过年很隆重,也很热闹。打从腊月二十三小年起,街上的集市就一天比一
天人多,菜价也一天比一天贵,大红的春联和鞭炮烟花铺满一条小街,显得格外喜
气。水果在露天的摊床上,是盖在棉被里卖的,只有一只孤零零的模特苹果被牺牲
出来,委屈地坐在大棉被上招徕顾主,自己早被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冻伤了。家家
都要买上百斤的猪肉、牛肉、羊肉。羊肉是拿来下锅子测着吃的,猪肉牛肉则用作
炒菜、炸丸子、剁成肉馅包饺子、包包子。这么多肉就用绳子扎一扎,吊在窗户外
面,连冰箱也不用。所有的床单被褥都要赶在年三十儿之前拆洗,所有的餐具器皿
都要赶在年三十儿之前涮净,所有的柴米油盐都要在年三十儿之前备足,不兴大过
年的就上街去买米卖面的,直到正月十五之前,过的都是坐吃山空的日子。一切的
操劳、忙碌和破费,都是为了迎接那一个辉煌的时刻。
我在南方长大,年向来过得平凡寡淡,直到这时候才晓得年的庄重紧要。除夕
之夜,包完饺子,吃过年夜饭,午夜十二点放了鞭炮接了神,电视里的春节晚会也
结束了,一家人就打扑克赢钱,玩到最后人困马乏,算帐都算不清爽了,才散了
去,各回各的房间,总算安静下来。而我还兴奋得睡不着。余重自然不睡觉,陪着
我,他也莫名其妙地兴奋着。
在那特别的时刻很容易做出出格的事情。
余重看到白色内裤上醒目的几滴红花,竟比我还要紧张,还要激动。看到这个
毫无准备的既成事实,我才想到“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之类的话,顿时
感到手足无措,为了这个不可逆转的历史过程痛哭一场。余重也很害怕,像一个从
父亲口袋里偷零钱被当场抓住的小男孩。他不知该怎么安慰我才好,但明白无误地
意识到我的损失是重大的、非同小可的,只是反反复复地说,小夏,我会对你好
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绝不让你受委屈……
初一的早晨,出门望去,夜里燃放的烟花鞭炮的碎纸屑,红红的连成一片,洒
落在雪白雪白的雪地上,分外鲜艳、分外炫目。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和余重,一起从男孩女孩长成男人女人,细细品
尝了每一阶段的滋味。
依园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树的一边是个种满了荷叶的小池塘,依园是我和余
重第一次相约的地方。他用胳膊倚着皱巴巴的老樟树,为我制造了一个挡风的墙
角。在静夜、在风中、在月下,没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能抵御这种墙角的诱惑。恋
爱往往就是这么开始的。
最初的日子里,我们几乎天天晚上去依园,怀着一颗无比纯洁的心,去朝拜那
棵神圣不可侵犯的香樟树,倚着树,指天发誓,对地赌咒,呢呢喃喃地说了一大堆
已经记不清、想不起的甜密的废话,两节火车皮都装不下。
后来,余重向我提议去静园。依园在校园的东部,静园则在西部。静园比依园
更为开阔,布局设计也更为考究。座落在静园北面的日本研究中心和美国研究中
心,是两座毗邻的小楼,看上去不像是研究机构,更像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花园别
墅,我总是想象美国研究中心应该在门口养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纯种洋狗。日本
研究中心前是一大片草坪,无论是绿草如茵,还是冬天里那种柔和体贴的枯黄,都
让人想去坐一坐。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男女之间,房事确实足以影响情事。章竹安成了一个无形
的阴影,使我难于承受和余重的鱼水欢情。余重不愿再向我提出要求,即不再给我
最隆重的赞美。这使我们的关系有些怪怪的,说话和不说话都透着不自然。晚上上
了床,两人背对背地躺下,无话可说,那是一份说不出的冷漠和疏离。有几次我真
想对他说:你来吧,来要我吧!我不是真的想要他,而是实在受不了这种不远不
近、不痛不痒的隔阂与隔膜。我和他又不得不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之下,我不知该如
何提出搬出去另租房子住。我真快被逼疯了。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余重又在看电视,声音开得震天响,有一个让人起鸡皮疙
瘩的声音在喊:你拍一,我拍一,小霸王出了学习机;你拍二,我拍二,学习游戏
在一块儿;你拍三,我拍三……余重不等人家拍完,就开始疯了似的换台。我在厨
房里洗碗,恨不得他把那个破电视早弄坏早好。
“笃笃笃”,一个理直气壮的声音在敲门。我赶紧擦擦手去开门,是柳吉,花
枝招展、嗲声嗲气的,整个儿一个自我感觉错了位。我不冷不热地应酬她,她也就
三言不搭两语地聊了一会儿,末了又是借余重陪她去看电影。
四平电影院,新片子,梁家辉主演的。柳吉的补充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而且
令人生厌。发嗲也不分个对象,真是习惯成自然。
她早就满十八周岁了,有行为自主权,用不着我管。我尽量把语调放得轻松无
谓,小心不流露出醋味儿,让她幸灾乐祸、自鸣得意呢。
余重换好衣服,屁颠屁颠地跟人家走了。
我像往常一样把他们送到门口,转身到阳台上去。不一会儿,就见两个人拐过
来了,肩并肩,靠得很紧,由近及远,消失在夜色中。
他俩倒像一对般配的情侣,而我则是一个窥视和觊觎人家幸福的多余人。
我被这个一瞬之间的念头激怒了。我真是一个又傻又笨的大头鬼,男朋友拱手
让给人家,自己却独守空房,断然没这个道理!我忽然开始厌恶柳吉,这个没脸没
皮的女人,也配做我的情敌。柳吉是那种喜新不厌旧的主儿,老情人捏在手里一大
把,歪瓜裂枣,陈芝麻烂谷子,一个也舍不得丢掉,和谁都有一手、有一腿的,早
在大学时,她的传说就能汇编成牛津大辞典那么厚的一大本!也亏了她记性好,那
么多亲亲哥哥也没张冠李戴。她也就是凭这个本事,凭这份狐媚小气赚钱、办事、
玩乐、过活,过得有滋有味,活得有声有色。我忽然意识到对柳吉的厌恶已经开始
分流,一股是轻蔑,一股是嫉妒。
天下起雨了。雨点噼哩啪啦地敲着窗户。顺着玻璃一道一道地流下来。我呆呆
地站在窗前,看着大马路一点一点被淋湿了。
女人的脸隔了雨中的窗,总是格外凄苦,不流泪也像在流泪。
我转身撞到衣橱前,从橱子底下翻出雨鞋套上,把脚上的拖鞋甩得老远。捞起
门外的雨伞就往外冲。
雨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