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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母亲就急得发脾气,毫不容情地将小梅关进小屋,板门倒扣。临了,等母亲走
远,父亲才将她解救出来。父亲对小梅说:“小梅乖,不跟妈去。那里日头晒,有
蛇、有毒虫咬人啊。”
小梅不信父亲的话。事实上,母亲每回割草回来,从不曾被蛇虫咬伤过。母亲
从沼泽回来,总少不了给小梅带回好吃好玩的东西,比如黑的酸草莓,比如白的芦
根;或者火柴盒装几只花斑的小甲虫,头帕兜几只鹌鹑蛋。母亲死前不久,曾给小
梅逮回一只小野兔,赭黄皮毛夹白条纹,眼睛像红宝石,耳朵尖长,竖起像两面小
旗,可爱极了。小梅掐来鲜草嫩叶喂它,逗它玩,抱它睡,乐趣无穷。可是不几天
小野兔到底还是跑了,跑回沼泽地去了。小梅想,小野兔为什么要跑呢,必定是沼
泽地比任何地方都要好吧。
母亲的死,自然使小梅悲伤。但悲伤缓解后,小梅并不感到沼泽可怖,并不以
为母亲的死与沼泽有必然的联系,她那童稚的心反而想象更多,欲望强烈。小梅听
说母亲死在沼泽某处一泓水边,那里荷花朵朵,荷叶田田。小梅渴望看见那些荷
花,究竟以怎样的美丽诱惑了她的母亲。还有那跑了的小野兔,如今它藏在沼泽哪
个角落?
在小梅心目中,沼泽永远是美丽神奇的所在,生灵活跃的世界。事实上,那里
也是她唯一可以向往并到达的地方了。面对沼泽,满怀幻想,小梅时时觉得风从背
后紧紧吹来,她的身子像鼓满的帆,随时要离岸远航。
秋天某日下午,大队来人通知小梅爹去云湖一趟,旺古立即划船送他走。他们
刚走不久,天上几朵灰云移动,接着便落下一场太阳雨。雨丝匀匀细细,闪闪发
光,犹如一道巨大的珍珠帘幕,斜斜地从东向西拉开,跨过河的上空,漫向沼泽
地,很快就化成水沫,一片迷濛。这时太阳已稍偏西,阳光从云湖镇那边跟踪而
来,在水沫中溶解散射,搅拌出一道七彩长虹。当时小梅站在小屋门前避雨,彩虹
竟离她那么近,就在眼前十几步开外凌空拱起,弯成一个大弧,另一头则远远地插
入沼泽深处。触手可及的色彩,朦胧而缤纷,让小梅惊喜若狂,呼吸急促,怦怦心
跳。她蹑手蹑脚向彩虹靠拢,想置身其中,染一身绚丽。然而当她临近时,彩虹却
淡化了,失色了,周围只有无数水沫,尘埃一般在阳光中旋转飞舞。仰头看,彩虹
还在,只是升高了,仿佛有意躲闪,不让小梅轻易接触到。于是小梅不由自主地顺
着彩虹坠落处走去,走向沼泽。但没走出多远,阳光被一朵浮云遮挡,彩虹完全消
失了。小梅想:这彩虹就像一条河吧,红红绿绿流入沼泽底部去了。小梅继续向前
走。
开头小路白白的,被细雨打湿,没有浮土。小路两旁遍生茂密的含羞草。不像
别处的含羞草那样低低匐地,它们一律长起齐膝高,枝茎有小小的尖刺丁儿。但无
论它们长得多么高大,性情依旧敏感害羞。小梅离开小路,踏入含羞草丛,随着她
双脚交替倒动,含羞草一律收敛起细密的叶片,枝梢儿低垂下来,显得那么柔弱,
那么娇媚,那么楚楚可怜。于是小梅回到小路上,不忍心去践踏它们了。
小路变成灰褐色,步步向下倾斜,铺满腐叶,赤脚踩上去,软湿阴凉。很快小
路就被各种杂生植物所淹没。周围成了车前草、鱼腥草、地菜子和马齿苋的世界。
它们都贴地生长,吸足水份和养料,绿成苍黑。唯独金樱子那串满白花粉花的柔软
枝条,这儿那儿拱起一蓬蓬,突出在一派苍绿之上,酷似一只只高贵的花篮。每走
一步,都会惊动蝴蝶、蜻蜒和粉蛾子成群飞起,而丸花蜂一直绕着金樱花嗡嘤,跳
着黑色的舞蹈。不知从哪儿飘浮过来蒲公英绒球,悠然蹁跹,跳起白色的舞蹈。阳
光在这儿被滤去热力,空气仿佛浓缩。小梅觉得凉嗖嗖的,皮肤变得光滑。整个人
似乎瘦小了许多,结实了许多,轻捷了许多。
没有路又到处是路。在一片静谧中,小梅想起母亲,不知她是否来过这里,她
的脚曾经踏在哪棵草上。小梅站住了,回头后望,隆起的地面挡住她的视线,看不
见河岸,看不见小屋了。小梅知道自己已经走得很远,现在该返回了,否则父亲和
旺古回来看不见她会焦急的。但正在这时,小梅突然看见一只野兔在两蓬金樱子之
间一掠而过。小梅心里一动,趋前寻找。那野兔竟然没有跑开,安闲地蹲在草地
上,举起前脚胡乱“洗脸”,三瓣嘴急促蠕动。小梅一眼就看出或者说认定,它就
是那只跑走了的野兔。一点不错,它同样有赭黄夹白条纹的毛皮、尖长的耳朵和红
宝石一样的眼睛。当然,它长大子,肥硕了许多。这意外的重逢,叫小梅满心欢
喜。小梅一边向野兔走近,一边说:小兔,小兔,认识我吗?我是小梅,来,过
来,让我抱你回家去……野兔放下前脚,审慎地打量小梅,突然身子一缩,耳朵支
起,转身就跑开了。小梅喊一声,什么也没顾及,撒腿追了上去。野兔好像存心和
小梅嬉耍,并不打算彻底逃逸。它不跑直线,左纵右跳,有时还往回兜圈子。追追
停停,小梅几乎跑到沼泽最低洼处了。后来野兔终于一下子失踪了,仿佛钻入了地
底。小梅停步喘息,懊恼之余,举目四望,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了。身后是杂乱
的芦苇芒栋草,前面展开寥廓荒芜的水草地,而她的双脚已陷入滑腻的污泥中了。
但是小梅一点不害怕,或者说不晓得害怕,不明白这水草地便是可怕的深渊,会不
留痕迹地将人吞没。它有极大的迷惑性,别有一番景致。参差的草墩与参差的水面
犬牙交错,却又吻合得天衣无缝,好像拼起来的一大块七巧板,当然它只有白绿两
色。草墩大部分生长着龙须草、席草、蒲草和灯芯草,叶片细长,攒集成束,好像
竖起一柄柄软毛刷子。水面呢,浮漂散碎,卖油郎屈起细长的后腿匆忙穿梭其间。
绿底红边的睡莲,平展如大小圆盘,一只小泥蛙蹲伏在一只大圆盘当央,怡然午
睡。残荷支起断梗,招来蜻蜓栖息尖端,一只红蜻蜒与另一只红蜻蜒,两尾弯曲相
接,飞起来又半沉入水,不知做的什么游戏。这时阳光又西斜了许多,穿过芦苇
丛,长箭般射向水草地,溅起金光万点。这景色令小梅着迷,只有小梅看到,只属
于小梅。
小梅费力地从污泥中拔起双脚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就像拔出那种软木瓶塞。
小梅辨认着自己的脚印,拨开芦苇芒栋往回走,叶片的锯齿在她的手臂上划出血
痕。走不多远,无意间小梅发现在积水的一丛芦苇根部,交叉搁着两把镰刀,是那
种专门用来割草的阔口镰刀,一把柄短,一把柄长。小梅十分熟悉这两把镰刀,连
木把上的节巴她都认得。小梅拾起镰刀,抱在胸前,转身朝水草地高声大喊:
“妈妈,妈妈——”远方传来沉沉的回响。
返回小屋时,天已擦黑,父亲和旺古还没回来。小梅决定不告诉他们她已经去
过他们不让去的地方。小梅为自己的远行暗暗兴奋。小梅将两把镰刀小心藏起。
五
在认识小梅两年之前,我就认识地主分子沈同生了。因为我与他同是“分
子”,有机会坐在一起“学习”或接受训斥。但出于忌讳,我们从未说过话。所以
不知道他有个女儿叫小梅。前面说过沈同生很少过河来云湖镇,平时是难得见到他
的。不过沈同生的外貌特征突出,令人过目不忘。脸上那副深度近视眼镜和瘦长弯
曲的身形,与云湖镇众生相格格不入。还有就是他的神情,大多时候淡漠,偶尔却
异常专注。有一次开完“分子”会,沈同生便匆匆拔脚回家。但刚出街口,他猛地
一顿,却在河边站定,身躯蓦然挺直,久久出神远眺。时值黄昏,西天的落日反射
东方堆积的云朵,叠叠如大海波涛,继而慢慢蠕动,拉长、扭转,分离又粘合,塑
出种种奇形怪状,如山如陵,如兽如禽。沈同生是被这幻景迷住了,忘情地咀嚼心
头的感受。这时我正站在沈同生身后不远,我也在观赏云景;忽然产生和他交谈的
愿望,但还是抑制住了,一是不想惊扰他,二是为了避嫌。
云湖镇的老百姓大都阶级立场模糊,对沈同生缺乏阶级仇恨。沈同生七岁丧
母,随父亲的一位好友外出读书,先在省城,后到北平,毕业于燕京大学哲学系。
接着便在北平结婚,一边闲居岳家,一边找职业,根本没打算回云湖镇。解放前一
年夏初,老父去世,沈同生不得不携妻南归奔丧。丧事料理完毕,内战正紧张,北
京已和平解放,中原烽烟四起,沈同生只得留在家乡云湖镇,静以观变。转年夏
天,这里就解放了,接着就土改……云湖镇的人说:
“沈同生是地主不假。不过他是读书人,不谙事。他和他老婆都为人和善,不
摆格。叫化子上门讨吃,他们夫妇总吩咐给饭给菜,还舀一瓢搁了砂糖的绿豆汤
……”
这年夏初,大队派定我去谷河对岸沼泽地割丝茅草,时间半年,定额五千斤干
草。我虽然没割过草,且听说沼泽是个烂地方,但我还是爽快地领下这任务。我知
道这是大队干部有意照顾我,否则我就得去公社水库工地抬石头。割草自然比抬石
头轻松多了。何况还可以独来独往,少受许多白眼。我打心眼里感激云湖镇富于人
情味的大队干部。
割草第一件事要准备镰刀,于是我去了街上的铁木生产合作社。不料沈同生正
好也在那里,他是为镰刀回炉加钢来找铁匠师傅的。在这种场合,我们互相打了招
呼。沈同生先来一步,我谦让他先办完事,然后我再和铁匠师傅说话。我说我要打
两把镰刀。铁匠师傅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