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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寐着的人儿,睁开了眼睛。看见是我,她很不高兴。她侧过身去,把个屁股
蛋子给我。“你是张谋儿家老大吧!你不好好放牛,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有一条水长虫,它要咬你!”我说。说的同时,我往水里指了指。我平生最
怕蛇,一见这弯弯曲曲、贼冰渗凉的东西,我就头皮发怵。
“你说的是它吗?它不会咬我的,我们熟了!”大顺店说。说着,她两手往水
里一掬,掬起这条绿色的小蛇,这时,她突然说了句:“它不会咬我的,它嫌我身
上脏!”说完,突然有两滴亮晶晶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流下来。
18
这样的女人也会哭,这使我很惊讶。我拉着放牛鞭,呆呆地站在滴水上面。我
想我应当安慰她,于是我说:“大顺店,你甭哭!你一点都不脏。你身上真白,白
极了,就像埋在地下的葱,拔出来的萝卜一样!”“是吗?小放牛!”大顺店抬起
头来,冲着我,很勉强地笑了笑。“不!你是小孩子,你不懂!我身上很脏,脏极
了。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将我的下身洗干净!”
我坚持说她不脏。我的话,不管怎么说,总令大顺店高兴了些。她要我给她搓
背。这样,我跳下了滴水。我用大顺店的红手帕,包住一块很软的石头,在她的背
上,轻轻搓起来。她的背很柔软,很光滑,羊脂一般。她的嘴里,也散发出了一种
香味儿。搓背的途中,我想起了锁牛告诉我的“四香”,于是我说出来了。大顺店
大约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带着家乡泥土味儿的脏话了。她要我将“四香”重复上一
遍。然后,她“小姨子的嘴,小姨子的嘴”地重复了。一种少女才有的红晕停驻在
她的脸上。
当我张口又叫“大顺店”的时候,她止住了我。她说她有名字,她在大王庄的
时候,名字叫“茴香”。她说,我的嘴不脏,我可以叫她,但是,只能背着人叫,
也不准把这个名字,传出去。
“你叫!”大顺店说。
我努力了一阵,才红着脸叫了一声:“茴香!”
“哎!”她红着脸,应了一声。
突然我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左边的奶头,只剩下一个颤悠悠的包,像个白蒸馍
似的。它的顶巅,那个奶头嘴,没有了,那里是一个圆圆的、平平的疤,我的手停
了下来。见我停了,大顺店扭过头来,看了看我的脸,又扭过头去,注视了一眼自
己的奶头。红晕迅速地从她脸上消失了,突然之间,她又变成了那个暴戾的女巫式
人物。
“小放牛,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
“我想拔出簪子来,戳瞎你的眼睛!”
听到这话,我一把扔下手绢,攀上滴水,向来路上跑去,跑了很久,扭头一
看,见大顺店,正立在红柳边,穿衣服,那情景,正如那天在黄河边,我看到的一
样。
“小放牛,我不伤你!刚才是我不对!明儿,这个时辰,你再来给我搓背!”
大顺店在后边扬臂说。
19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父亲不在的时候,烂眼圈马王爷,就经常来骚扰。他总是央母亲,为他办一些
小事情,比如说手上扎了一根枣刺,他央母亲来挑,褂子上破了一个口子,央母亲
来补。母亲是个明白人,出门三辈低,所以,每次,总是陪着笑脸,把这瞎松打发
走。
这次,烂眼圈是太过分了。他见母亲每次总是客客气气的,以为母亲怯他,贼
胆反而大了起来。天傍黑,他大大咧咧地进了门,往炕边上一坐。“小娃娃价,到
外边耍去!”烂眼圈支走了两个弟弟,然后,说他要喝水。母亲用老碗,盛了一碗
开水,双手端给他。谁知,这老不死的,不去接碗,却伸手向母亲的下身摸去。
“白脸婆姨,你这里有一个泛水泉子,我要喝这泉子里的水!”烂眼圈说。
母亲见说,勃然变了脸色。她一把把老碗,摔在地上,然后正色说道:“老
狗,你滚!你当我是那下贱女人,想占便宜就占便宜么?张谋儿回来,剥你的皮,
抽你的筋哩!”
烂眼圈见说,嘿嘿地笑着,不恼也不怕。他说:“白脸婆姨,实话实说吧,你
逃不了我的沟!你要听话,依了我,你们仍旧过你们的安生日子,要不然,赶明
儿,我叫土匪黑眼罩,下山去戳弄戳弄,叫那些土匪,在张谋儿经过的路上,打了
他的黑枪!”
这大约是母亲最怕的一招。听了这话,母亲愣了一下,但接着,她又强硬了起
来。母亲退到了炕边,从炕上的“活笸箩”拿出一把剪刀。“烂眼圈,你要我干啥
事都行,但是,干这事不行!求求你,饶过我们这一家子吧!”烂眼圈嘿嘿地笑
着,并不言传,一步一挨,向母亲逼去。
20
我就是这个时候,把牛吆进了圈,插好栏杆,进窑的。
见了窑里这情景,我吓了一跳,想也没想,我就扑了过去,抱住了烂眼圈的一
个腿,往炕下面拉。
烂眼圈大约也会一些武功。他舍了母亲,翻转身来,两手支着炕沿,飞起一
脚,将我踢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当我爬起身来,又要向烂眼圈扑去时,母亲提
醒我说:赶快跑,赶快到外边去喊人!
母亲的话是对的!我和母亲两个人加起来,也不是烂眼圈的对手。我爬起来,
向窑外跑去。
这时候,从山路上,响起了一阵阵世界上最亲近的声音:嗒嗒嗒嗒……这是父
亲的高脚骡子,踏在山路上的声音。我站在jian畔上,大声地喊起来:“大呀!大
呀!你快回来呀,家里出事了!”我听见山路上应了一声,接着“嗒嗒嗒嗒”的声
音加快了。当父亲一脚踹开窑门,走了进来时,母亲正蹴在炕旮旯里。她浑身是
血,一把剪刀,插在她的胸部。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和身上的白裤褂,一样
苍白。那个烂眼圈马王爷,正半跪在母亲旁边,他大约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见了
父亲,母亲哇地一声哭了。她挪过来,扑进父亲怀里,全身筛糠一般,软瘫了。
“我的身子没有被染,我的身子还是我自己的!”她对父亲说,说完,就昏死过去
了。
父亲将母亲轻轻地放在炕上,捉住烂眼圈的手腕。“是她自己捅自己的!是她
自己捅自己的!”烂眼圈说。父亲没有听他废话,父亲一个大背,将他从炕上摔到
了地上,又一个大背,将他从窑里摔到了院子。父亲像一个暴怒的狮子一样,嗷嗷
地叫着,仿佛要一口将这烂眼圈,吞到肚子去。
父亲掏出了腰间的手榴弹。他一把打开盖儿,牙齿一咬,咬下了拉线,然后,
一步一步地,向烂眼圈走近。手榴弹冒着烟。烂眼圈吓得用两手抱着头,干嚎着。
就在手榴弹就要爆炸的那一刻,父亲突然改变了主意。这时候大约理智抬头了,他
大约觉得,自己能不能惹得起这一场事端,痞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不清楚,而
这烂眼圈,还算痞巷一个人物。于是,父亲的手榴弹,没有扔向烂眼圈,而是越过
烂眼圈的头顶,落在了jian畔底下。
“轰隆”一声巨响,一团火光,一股硝烟。听到手榴弹声,满痞巷的人都跑来
了,就连大顺店,也跑来了。大家纷纷问是怎么回事。这时,父亲平静地拍了拍衣
襟上的土说:“马王爷不信,硬说这手榴弹是假的。刚才,他叫我放了一颗。是
吗,马王爷?”烂眼圈从地上爬起来,他连声说:“是的是的!这回是长了一点见
识。这手榴弹的声音真大,像日本飞机撩炸弹一下,震得人站都站不稳了!”
烂眼圈用手捂着脸,走了。出了院子,他又扭头说:“今儿格晚上,咱们不聚
团儿,各回各家,脱裤子睡觉!”
众人都散了。父亲回到屋里,他拔下母亲胸口上的剪子,烧了些棉花,将窟窿
按住。他说,母亲的伤不算重,将息些日子,就会好的。父亲会武功,又会些医
术。
母亲这时醒了,对父亲说:“你得防着,这烂眼圈不会善罢干休的!”
父亲点点头。父亲决定这一段不赶脚去了,留在家里招呼母亲。
21
第二天仍然是个响晴天。晴天晌午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大顺店说过的话。开
始,我决定不去给她搓背。但是后来,想到她平白无故地掉下两滴眼泪的情景,孩
子的心中于是产生了一丝同情心,当然同情心之外,还有对这个神秘女人的惧怕。
她躺在水浅的地方,让我给她搓背。她询问昨日儿格晚上的情况。我一五一十地将
我看见的,告诉了她。她说她想见了,昨晚上该是这事。她对烂眼圈马王爷这个
人,一直不感兴趣,她说有一天,她要除掉这个人。她还要我将父亲当时英武的样
子,重复了好几遍。作为听众的她,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也显示出了异样的
色彩。
最后她对母亲做了评价。她说:女人的那个东西,说值钱,值钱没数,金子银
子不能换,命都不能换;说不值钱,那是一文不值的,一个烂圈圈、破网套。说这
话时她很深地叹息了一声。
22
烂眼圈马王爷,终于下毒手了。不过不是对父亲,而是对我。父亲这一段日
子,整天龟缩在家里,守着母亲,言谈举止,十分谨慎,举步也轻轻的。烂眼圈巡
摸了好多天,没法下手,后来,终于捉住了我和锁牛偷大烟桃子这件事。
锁牛从身上,掏出几个大烟桃子,剥开,里面有籽。他要我张开嘴,然后,把
一把籽扔到了我的嘴。大烟籽油囊囊、香喷喷的,吃得我满嘴流油,直打嗝儿。品
着这香味,我想起了大顺店嘴里的那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