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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冥冥之中。但有许多个夜晚,当我凝视着广博深邃的星空默想着它时,却不由地
怦然心动。
现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置身的地方是一道
狭长的河谷或说一片旷野。这是个年轻而强壮的男人,长得高高的、瘦瘦的,浑身
褴褛肌肤熏黑,闪耀着一等铜像应有的色泽。你可以想像因为风吹日晒以及长途的
跋涉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因为经历了身心磨难和精神洗礼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事实上他的脸孔是刚毅的,他的眼神是痛苦倔强的,是愤怒燃烧过后尚有一点余烬
的那种略显一点忧郁的眼神,他左边的肩上背着一个多少有点松垮的包裹,右手则
拿着一把闪亮的刀子。他身边的女人当然也同样年轻强壮,但显得比他更为推悻,
如果不是过于疲累和忧心忡忡,她应是一个好看的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女人。她的
脸是圆的,有些苍白,鼻翼小巧而且微微上翘,光光的前额下面是一双受过太多惊
吓的大眼睛。显然即使经历了无数的困苦颠簸,她看上去依旧给人一种圆润饱满的
感觉。活泼的生命在她的体内涌动,明显隆起的肚子则表明有孕在身。这男人和女
人当然是一对夫妻,他们的名字叫做七公和七婆。他们有幸逃脱了追杀,在翻过了
一重又一重山岭并且在沿着这道荒无人烟的河谷走了许多天后,终于远离了是非之
地和那些噩梦般的日子。现在他们双双在河岸的一处高地上站住了。这是一天里的
上午或下午,时令正值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的秋后,因为在这对年轻夫妻的头
上天空是晴的高远的,闲散的云朵像白帆那样随意飘移,飞过天空的鸟雀发出了欢
快的鸣声,而周围茂密的树木色彩斑斓,随风而下的是缤纷的落叶。在他们眼前,
那条伴随他俩度过了不少时日的小河正无声流淌着,河水清澈又蜿蜒如蛇,河的对
岸则是一大块长着少许灌木、茅草簇生又一片金黄的洼地。实际上正是这块迷人的
洼地吸引了七公夫妇的目光并留住了他们的脚步。毫无疑问,他们在逃难的过程中
心里总是存有希望的,而希望的最初所在就是寻找一处新的栖身之所,现在他们找
到了。面对这块洼地,我有理由相信七公夫妇先是在脸上规出了一丝欣喜之色,接
着就展开了他们的关于未来美好生活的想像的翅膀,于是木屋、稻田、玉米地、菜
地也许还有桑园果树之类的有关一个家园会有的种种景象就都出现了。但是促使七
公夫妇决定就此安家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这是我们意想不到的,那就是洼地
后面半山腰上一块巨大的石头。那会儿他们的目光在洼地里留连了许久之后,很自
然地就向洼地纵深处投了过去,那里是屏风似的一列高山,山上古木参天,山腰有
裸露的灰白断崖像画卷那样铺排展开,随着他们就看到了仁立在崖下的那尊石像。
那是一个天然造物,却那么惟妙惟肖地具备了一个人的面目,有鼻有眼似乎还有血
肉,无声无息地站在一片稀疏的落光了叶子的林梢后面,其神态又是那么安详,在
默然凝视远方的同时像在想着一个什么亘古的问题,又像在说着什么,只是说出的
话语让人难以听懂并且化作了穿过林梢的风声。七公夫妇久久地望着石像,心里居
然就有了一种风平浪静的感觉。这尊石像似乎给了他们缺少的某种东西,或者说他
们正亟待着什么时却从这尊石像也就是这块天地间的石头身上得到了。他们感到了
莫大的安慰,又慢慢地看出了这块石头所发出的那种难以察觉的平和慈祥而深远的
笑容,照我想来这应是一尊佛或一个神所具有的那种微笑,因此等到后来他们就深
深地感动了。而就接受一种事物或精神的影响以及对事物的直觉感悟能力而言,女
人似乎是天生优胜快捷于男人的,我们看到先前凝聚在七婆脸上和眼睛里的忧虑焦
心不见了,消散了,替代它的是自从逃命以来从未有过的那种欣慰幸福的神情,随
后一串长长的泪水已然淌在她的脸上。她转过身来拉过七公那只没拿刀子的手,并
将它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对我们的七公说,就在这儿住下吧,我不想走了,我
要在这儿生下我们的儿子。
七公夫妇住了下来。这块洼地就是长田河。为什么会把这块洼地叫做长田河而
不是别的名字,我不知道,但也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们已从传说中得知了长田河
作为一个寨子是怎样开始的,怎样留下了先人最初的足迹。接下来当然就是长田河
寨子的形成和发展了,以至到被一场大火烧毁前的那个样子,这个过程无疑是漫长
的,也是顺理成章容易让人想到的。就像一颗发芽的玉米种子从地里长出苗来然后
打苞扬花结出了玉米棒子一样,变得简明必然因而也就没有详尽叙述的太多必要了。
我想令人关注的焦点依然是七公夫妇也就是我们的先人,他们在长田河居住下来,
生下了他们的儿子,通过辛勤的垦荒劳作,建起了新的家园,一步步的实现着自己
的理想,而在此之前他们又究竟来自何处?关于这,那是传说的另“部分。在这部
分传说里出现了一个叫做莲花池的地名和一条浩荡的大河,这条大河却没有名字。
也就是说年轻的七公夫妇来自一条大河边的一个叫做莲花池的村子里。我不敢肯定
没有传下名字的大河和传下了名字的村子连在一起是否含有时间的暗示,隐含地提
供了渔猎时期尚未完全过去而农业垦殖又已蓬勃兴起的信息,但那时村子里的确是
又撒网打渔又荷锄种植的。莲花池依傍在河边山脚下,树木葱郁修竹成林,每年夏
秋之际盛开的莲花清香扑鼻。同时村子里就住着一家人,这家人养有七个儿子,七
公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他们自耕自足又恰然自得,几乎同样注重劳作与休养,可谓
劳逸结合的典范,完全是一种与世无争听凭岁月自然流逝下的自然人生。这样不知
不觉又到了秋后。粮食已经归仓,土地已经歇息,人也闲了下来,大概是丰收使人
喜悦,喜悦又促使人要乐一乐的缘故,七公和他的兄长们忽发奇想,居然编织了一
双大如小船的草鞋,将其挂在村口的一棵枫香树上。又合力叮叮当当地打制了一把
真正的大刀,刀片竟如门板,刀杆有一根柱子那么粗,又长达数丈,几兄弟晨昏无
事便抱着在屋前的评场里快活地舞来舞去,这想来纯粹是一种精力的发泄和拙朴的
娱乐,不想却惹出祸了,他们的玩乐引起了官家的注意和忌恨,并因此被安上想要
造反的罪名,官家欲派人捉拿,又探知这七兄弟个个勇力过人,于是便调了大军前
来捕杀。消息传到之日,这七兄弟只得弃家连夜分头逃命,七公带了自己的女人跳
上一叶小舟即渡河而去。等到他们终于在河谷出现的时候,整整三年已经过去了。
现在说说后来。长田河经历了自己的发展和繁荣,但不可能永远发展下去,或
说发展下去又必然会从鼎盛走向衰败。小到一个细胞的生长与死亡,大到人类和世
界的必将终结,地球将成为生命的故宫,都莫不如此。事实上长田河在被一场大火
焚毁之前已有了种种不祥的兆头,其一便是寨后半山上那尊有如庇护之神的石像在
一年春夏的一个雷雨之夜被掀掉了脑袋。伴随着一声巨响,天上落下一个雷来,石
像的脑袋就成了碎散的石片。这个像是上天怒吼的炸雷甚至还展动了整了寨子,街
巷和房基抖动不已,屋上的瓦片纷纷滑落,鸡狗乱作了一团,使得寨人惊恐万分,
彻夜难眠。第二天跟着就来了百年未见的滔滔洪水,洪水淹没了河谷的大片良田,
冲垮了河堤寨墙,漫过了寨子。不知从哪里钻出了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有毒和无毒的
蛇,它们吐着信子在街巷中四处游动或缠绕在梁柱间游戏,又在楼板上瓦背上盘成
一团静静地打着瞌睡,洪水退了还不肯走,令寨人不寒而采。其二是这事过去多年
之后的一场瘟疫。说瘟疫其实是麻疹,可它那么厉害,像一场飓风那样扫荡了整个
寨了,夺去许多寨人的性命,还使活下来的寨人大多破了相,不论男女都带上了一
张坑坑洼洼的麻睑。应当指出,发生这场瘟疫的时候离长田河毁亡的日子已经不远
了,说具体些也就是三年的光景。三年后长田河作为一寨子将不复存在,而这场来
自外乡的瘟疫也就成了预示长田河毁亡的最后一个凶兆。值得一提的是,从外乡带
来这个凶兆的不是别人,他就是我无缘见识的年轻而短命的爷爷。
我爷爷神秘而虚妄。每当我去想像他时,他总是显得含混而面目不清,有如一
个蒙面大侠那样叫人不可捉摸。他甚至不肯在我的脑子里久留,仍有闪现随即便消
失了。他远不如我太爷那样令人亲切,想起我太爷就会听到他那大大咧咧的笑声,
而我的爷爷不,他总像一片剪纸那样飘忽。我想这是因为构成他形象的事迹太少,
他死得太早了的缘故。在他二十四岁的生命历程里许多事还来不及在他身上发生,
人们对他的印象还不够深刻,可他已经不在了。事实上他去世时我父亲才三个月,
也只仅仅见过他两面。在他回家的那天下午他抱了抱父亲,在父亲小脸蛋上亲了两
口,捉住父亲的小手摸了摸他特意留下的一抹上髭。半个月后他临死前又让我祖母
将父亲抱去,父子俩远远地相互看了一眼,试想父亲能对他有什么印象呢。所以后
来父亲每每跟我谈起我爷爷,我总觉得父亲像个二道贩子,他说的一切都是从别人
嘴里听来的,实际上也的确如此。至于有人说我除了身材矮小一些之外倒长得很像
我爷爷,听着那就只能叫我疑惑伤心了。站在镜前,我见到的可是一个瘦削而脸色
苍白的人,看上去谦逊有余而自信不足。似乎还有一点委琐,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