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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鬼的人群终于止住,他们把民俗学家放下地,给他解开层层包裹的白幔,民俗学家的脸露了出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他站起来踢掉那匹白幔,双手拍打着衣服、裤子,还有头发。他对白发老人说,这是摹拟,这是假的,我是研究民俗的,我可不是人鬼。
“这当然是假的。”白发老人说,“真的可不是这样,真的拈人鬼到这里还没完呢。”
“我有点闷,透不过气来。”
“没有完呢。”白发老人说,“要把你塞在缸里,每个八棵松人打你一棍,你要被乱棍打死。”
“到这儿就够了,已经够逼真的了。”
民俗学家舒了口气,他坐到那口大缸上看着木然的八棵松人。人群渐渐散了,民俗学家感到非常虚弱,他坐在那儿直到月亮升到远处上砖窑的烟囱上。人群渐渐远离了他,唯有水田的稻草人在凤中簌簌地呜咽,稻草人的帽子不见了,不知谁在混乱中摘走了那顶破草帽。
这是怎么回事?民俗学家摸了摸他的喉管处,从被裹进白幔后他的喉管就像被堵住似的,呼吸艰难。他拍了拍缸沿,站起来。他想他竟然在八棵松做了一回鬼,这未免有点晦气,不过他的调查无疑是最出色的一次了。
我听说事情发生在民俗学家离开八棵松的那一天。
民俗学家背着他的枕形旅行包离开学校,他走过村巷的时候,许多八棵松人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和他道别。他听不清他们的声音,但知道是道别。民俗学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沿着结满冰碴的上路,朝乡村公路走去。那天风很大,民俗学家把凤衣领子竖起来,侧着身子走。经过村口的时候,他注意了一下那口龙凤大缸,缸里的水在一夜之间已经结满了冰,微微发蓝。这时候他闻到了空气里那股锡条被熔化的气味,它在大缸四周凝结着,熏他的脸和行李。民俗学家举目环顾,他发现局叔老人已经走过去好远了。
锔缸老人走在乡村公路上,他的担子闪着一点火光在公路上飘浮,好像一只萤火虫。锔缸老人的出现使民俗学家意识到某种神秘的循环。他想追上去。他想弄清这种循环的实质。民俗学家加快了步子,很快地踩上乡村公路的碎石路面。根据他的目测,锔缸老人距他最多有三百米之远,按照他的步幅和速度,他在五分钟内就可以追上锔缸老人。
后来民俗学家几乎是在公路上小跑,他发现他与锔缸老人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还是那么远,三百米左右。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民俗学家跑着跑着,额上开始出汗脚也开始发软,他被疑虑和焦灼所困,很像一匹老马无望地奔驰着。而且他听见公路上响起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呼唤声,呼唤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隐隐约约回荡着:
五林五林五林
民俗学家站在公路上前后左右地找寻,除了前面锔缸老人的那一点火,到处是冬天荒弃的田野,乡村是空空荡荡的。民俗学家狂躁起来,他突然转过身朝天空大喊了一声:“五林!”他听见自己的喊声在乡村发出了巨大的回荡。紧接着他感到身后有一股强劲的气流压过来,气流很快又变成坚实的钝器把他撞飞了,他在空中飞行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就仆倒在地上了。
驾驶大卡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司机。小司机记得他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按喇叭了,那个人呆立在公路上一动不动,小司机以为他是搭车客,他不想让人搭车就直开过去,大凡搭车客最后总是躲开的。但那个人出了毛病,他被卡车的车头撞飞了起来,形状酷似一只惊飞的大鸟。小司机当时很害怕,他没有停车,而是加大马力逃离了出事地点,但当他把卡车开到县城繁华嘈杂的人流中时,负罪感压倒了他。后来他把卡车停在县公安局的门口,跳下驾驶室走了进去。
察看车祸现场的人在乡村公路上走,肇事的小司机走在前面,他们都低着头寻找血迹,公路上暮色初降,碎石路面泛着干净的白光,没有血迹和尸体,小司机对警察说,这就怪了,我明明是在这一段撞了他的,怎么没有了呢?有人说会不会让村里人抬走了呢,我们进村去看看吧。
他们拐上了狭窄的上路,朝八棵松村走。走到村口的时候小司机突然喊了起来,“旅行包,他的旅行包在那儿。”他们看见一只深棕色的枕形旅行包放在一口大缸边,他们跑过去,然后就看见一个人的两只脚,那两只脚翘在那口大缸的缸沿上,死者蜷缩着身子躺在大缸里。
死者的眼睛睁开着,从服饰外貌很容易判断他的学者身份。他的脸像冰块一样苍白寒冷,眉宇间凝聚着迷茫的神情。
“在缸里?”小司机说,“他怎么跑到这缸里来了?”
富有经验的警察们打开了死者遗留的旅行包,包里除了衣物、毛巾、牙刷、牙膏和茶杯外,有一个塑料封皮的笔记本,本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最让人注目的是从笔记本中掉出来的一张锡箔纸,上面的锡箔已经磨损得斑斑驳驳,纸的背面画着一个鬼符,还有用红墨水写的一个大大的鬼字。
“鬼!”小司机说,“他是一个鬼!”
我认识那位民俗学家。民俗学家之死在我看来充满神秘因素。在他的追悼会上,我听见另一位民俗学家像自言自语说,这只是仪式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