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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 的研析与索隐-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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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的另一个神秘暗示,与我刚才提到的顺恩嫂的梦有关。顺恩嫂是在李夫人病逝之前就退休的,退休后一直住在台南,依赖儿子过活。由于身体虚弱多病,这次是数年来头一次造仿,两老仆谈话间,顺恩嫂若有所思地问起夫人死时有何遗言,当她得知夫人闭目前只说了一句“好冷”,她脸上顿时充满悲戚之色,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凄楚颤抖地告诉罗伯娘,她一连三夜梦见夫人站在以前南京清凉山那间公馆花园的牡丹花里头,向她招手喊道:“顺恩嫂,顺恩嫂,快去拿件披风来给我,起风了。”如此,作者显然向我们暗示,顺恩嫂这天来访,是受到李夫人灵魂的感召。可是,为什么?李夫人为什么召唤顺恩嫂?离开了世间的她,又有何求?
  答案是有的,就在小说的末尾。“病昏了”的顺恩嫂,一直没晓得她奶大的李少爷,由于精神失常从外国回来的事。当她得知,而随着罗伯娘去院中见他,她看见这个可怜的白痴,在如此寒冷多风的冬天,“脱了鞋袜,一双胖秃秃的大脚,齐齐的合并着,搁在泥地上,冻得红通通的”。他“正抓着一把发了花的蒲公英在逗玩,蒲公英的白絮子洒得他一身”。这个景象,和她连做三夜的梦境,暗中相对呼应,站在牡丹花里的李夫人,由于起风天冷,招呼顺恩嫂拿件披风来御寒。坐在蒲公英白絮子里的李少爷,在寒大里挨冻,默然等待顺恩嫂带给他一点温暖。梦里夫人的呼唤,正是少爷心底无声的呼唤。母亲的“灵”,就是儿子的“灵”。母亲,就是儿子。
  而顺恩嫂,顺着她的恩人李夫人灵魂的招唤,来到李宅,把温暖带给了与现实脱节的少爷,使得他那“张着空洞失神的眼睛”的“一点表情也没有”的脸蛋,突然问绽开了“嘻嘻的傻笑”。梦里夫人所求的披风,顺恩嫂真的带来给了少爷:我们岂不见,她那件宽大黑外衣,被风吹飘起来,“覆盖到胖男人的身上”!
  然而有一点,非常具有反讽含义。就是,这件给予温暖的黑大衣,同时也正是死亡或败亡象征。作者如此暗示,惟独我们传统的人情社会,才能使人类感觉温暖。但这种社会,却因不合现代潮流,不得不败亡!
  这里,含蓄着人世间的基本困境:注重精神,就导致肉体败亡;注重肉体,就导致精神败亡。而精神与肉体之间,又往往是取或舍的问题,不是常能折衷妥协的。西方工业社会的功利主义和社会的唯物理论,都只重视肉体现实,不重视或根本否认精神的存在。如此,既无“精神”的牵绊,社会繁荣得快,国家兴盛得快,一般平民的物质生活水准也很快提高。不幸的是,组合成社会国家的基本“个人”,却失去“心”,失去“清”,只是“肉”,只是“物”。人间变得“好冷”,人类心灵无法沟通。人,成了养得健康硕壮的行尸走肉。反之,我国传统的文化,与传统社会观念,一向偏重精神,偏重“清”,而十分漠视或轻视肉体现实。于是人间充满温暖;人,由于能够自别于动物和无生物,也就是说,因为是万物之“灵”,而能保持一份做“人”的光荣与尊严,但,正如一个人不能单靠精神过活,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文化,在长期漠视肉体现实的情形下,必然因贫血而不支倒下。难怪残破的李宅,位于“南京”“东路”,而房子大门柱上的一对玻璃门灯,“右边一只碎掉了”。
  白先勇的冷静头脑,清楚明白,我们如果要在现世活下去,就必须接受肉体现实,重视肉体现实。然而他那痴情的心,却固执不肯放弃他显然认为比生命更可贵的“精神”。所以在他小说创作中,我们常可感觉到肉体与精神之间又强又紧的张力。他的人生观显然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完全是和中国传统文化认同的。我看过一篇登在香港某杂志上的讨论白先勇小说的批评文章,作者显然是左派,名叫李黎,论文题目是《殡仪馆的化妆师》。这“化妆师”,指的就是白先勇。李君抨击白先勇的小说题材与小说人物,并特举《思旧赋》为例,指责白先勇的“阶级观念”。李君十分赞成李小姐“唾弃了那个家”,也好像认为桂喜和小王两个年轻仆人,偷窃主人一箱玉器逃跑,是很应该的事。但,最使李君义愤填膺的,是白先勇把痛骂桂喜和小王的话,“塞进如此忠心耿耿的模范奴仆口中来说”,这,等于是作者“强迫被剥削的阶级也与他认同,一起来责备其他不甘于被剥削的人”。
  对于这样的“文学评论”,我本来不愿浪费篇幅谈起,我之所以提及,是想用此做个引子,解释一下白先勇为什么选用两个老女仆,来抒发他的思旧怀古之情。
  我已相当详细地讨论,这篇小说的真正主角,不是二老女仆,而是李长官家庭与中国传统社会文化。而李家既影射传统社会文化,那么,忠诚悼念传统社会文化的人,就不能是李家自己人,却又必须是十分忠于李家的人。这样的人选,没有比旧式家庭的老忠仆更适当的了。
  而顺恩嫂和罗伯娘,正如美国“南方文学”里几个有名的黑人女仆,像《声音与愤怒》中的笛尔西(),或《飘》里的“嬷嬷”(),一点都不认为自己的身分是卑下的“奴”。她们只觉得自己是帮助主人做工的朋友,而在这种身份中保持着一份尊严。于是,在她们心目中,主仆之间的恩情,价值远甚于抽象的“人权”观念(正如今日妇女,虽明知“女权”道理,却还为“情”自甘受缚)。我们一般人,谈到美国南北战争,常以为南方人是压迫黑奴的“坏人”,北方人是解放黑奴的“好人”。这实在是曲解了历史。南北战争的真正意义,是北部工商业社会与南部农业社会之争。美国有一大派历史学家,以查里斯·毕亚德()为首,坚持认为南北战争的成因是经济性的,成果是政治性的,而黑人之被解放,只是附带产生的结果,与道德问题毫不相干。所以,北方工商业社会的胜利,并不一定就是人道主义的胜利,而南方农业社会的失败,也不能说是贵族阶级该得的报应。世界上没有一种社会形态可能是完美的。各种社会都有优点,有缺点。一个社会的存亡,与“好”“坏”时常无关,完全取决于是否合乎时代趋势,时代需要。
  美国南方文学作家福克纳(),对于被时代潮流冲没的南方农业社会,心怀无限惦缅眷恋,我认为白先勇和福克纳的小说作品,颇有一些相似之处,但这点我已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里讨论过,现在不再赘述,另一个比较通俗的例子,是密契尔女士()的《飘》()。读过《飘》的人,看到里面南北军作战情形,一定比较同情南军,讨厌“北佬”。而实际上,贵族出身的南军领导者李将军(),最后虽然战败,在历史上却成为一个有名的伟人。他的高贵气质,庄重风度和崇高理想,直到今日还被人赞美称颂。这种现象,在美国如此一个只重功利只计成败的现实社会,倒是不常见的。
  话已说了不少,离题也远了,就此结束。
  
  《梁父吟》影射含义的两种解释《梁父吟》影射含义的两种解释
  在《梁父吟》里,白先勇又一次采用全能观点的第三人称客观叙述法,也再一次藉用人物的对白托出小说情节之大部分。然而这篇小说最引人注意的特点,是中国文学典故的采纳与运用,以及这些典故赋予这篇小说的特殊影射含义。
  情节动作()发生在一个深冬午后的短短数小时内。地点是台北近郊天母的翁寓,小说一开始,我们看到七旬上下的翁朴园(朴公),由五十岁左右的雷委员陪同,从王孟养的公祭典礼回到自己家里。朴公和王孟养同是参加辛亥革命的元老;雷委员则是王盂养的学生与多年的幕僚。朴公邀雷委员入屋内,到书房用茶,闲话时谈起辛亥年间的旧事,以及自己和王盂养过去的一段渊源。接着朴公对当天的公祭说了几句意见,他对王盂养的儿子王家骥之疏离中国人情礼俗,特别表示遗憾。雷委员陪朴公下棋,见他困乏打盹,便坚持告辞。朴公送到门口,再三嘱咐雷委员多费点心,帮忙照料他老师的后事。雷委员离去后,朴公在院子里耽搁一会儿,回忆起半个世纪以前辛亥年问的一些快事,最后才扶着他小孙子的肩膀,祖孙二人入内共进晚餐。
  这篇小说里面出现的角色,一共四人:七旬上下的朴公,五十左右的雷委员,六十开外的侍从赖副官,和一个年方八九,暂时离开留居美国的父母而回台和祖父同居的小男孩效先。然而,除了这四个人,《梁父吟》里还有一个十分重要但没出面(也不可能出面)的角色,即去世了的王孟养。而这篇小说里引人注意的中国文学典故之运用,和王孟养这个人物,有绝对不可分离的关系。
  无可置疑地,白先勇取用《三国演义》里面的部分故事,揉入小说情节里,同时以蜀汉的英雄豪杰来影射此篇小说的人物。但有一点十分耐人寻味,即王孟养这个没出面的角色,一方面是张飞,一方面又是诸葛亮,而从这一个相异的起点出发《梁父吟》这篇小说可以导致两种相当不同的解释。不仅小说含义不同,连小说气氛甚至小说主角都不同。更令人拍案惊奇的,是这两种看似不能互相契合的含义,最终又奇迹似地回归一处,融汇成一体。现在就让我们分析讨论这篇小说的两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以张飞影射王盂养
  朴公邀雷委员到书房喝茶谈话,说起他和仲默、孟养三人当初结识的一段渊源。他们是四川武备学堂的先后同学,本来互不认识,但都参加倒满运动,武昌革命时碰巧归成一组,才相识。就在起义之前几小时。
  
  大家几杯烧酒一下肚,高谈国家兴亡,都禁不住万分慷慨起来,你老师最是激昂,我还记得,他喝得一脸血红,把马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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