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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东坡先生也有在晚辈面前稍卖老成之意。
接下来的“青楼旧事”,便顺理成章了。唐宋进士及第,不仅皇帝会赐宴琼林,大加犒赏,进士们更是十年寒窗,一举成名,于是成群结队,挟妓宴游,彻底放松一回。请看几则记载:
自大中皇帝好儒术,特重科举。故其爱婿郑詹事再掌春闱,上往往微服长安中,逢举子则狎而与之语。时以所闻,质于内庭,学士及都尉皆耸然莫知所自。故进士自此尤盛,旷古无俦……由是仆马豪华,宴游崇侈,以同年俊彦少者为两街探花使,鼓扇轻浮,仍岁滋甚。自岁初等第于甲乙,春闱开送天官氏,设春闱宴,然后离居矣。近年延至仲夏,京中饮妓,籍属教坊,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惟新进士设筵顾吏,故便可行牒。追其所赠之资,则倍于常数。诸妓皆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如不吝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非次,良不可及……
——唐·孙棨《北里志·序》
何扶,太和九年及第;明年,捷三篇,因以一绝寄旧同年曰:“金榜题名墨上新,今年依旧去年春。花间每被红妆问:何事重来只一人?”
——五代·王保定《唐摭言》卷三
平康里乃诸妓所居之地也。自城北门而入,东回三曲。妓中最胜者,多在南曲。其曲中居处皆堂宇宽静,各有三四厅事,前后多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经右史,小室垂帘,茵榻帷幌之类。凡举子及新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游,不吝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文词,善谈吐,亦平衡人物,应对有度。及膏粱子弟来游者,仆马繁盛,宴游崇侈,以同年俊少者为两街探花使,有登甲乙第者关送天官氏,设春闱(天官氏,礼部侍郎)。近年多延至中夏,新贵眷恋狂游稍久。京中妓籍属教坊,凡朝士有宴聚,须假诸曹署行蝶,然后致于他处。唯新进士设团,雇吏便可牒取,取其所辟之资,则可倍于常价。
——宋·罗烨《醉翁谈录》卷七《平康巷陌记》
进士及第后,例期集二月,其醵罚钱,奏宴局什物皆请同年分掌,又选最年少者二人为探花,使赋诗,世谓之探花郎,自唐以来榜榜有之。
——宋·魏泰《东轩笔录》卷六
可见宋代与唐朝一样,朝廷允许新科进士及第者不受清规戒律之限,从金榜题名到委任官职那段时间,对新科进士来说,平康巷红灯皆变绿灯,从春到夏,莺伴燕随,侈宴不绝。苏轼后来在给弟弟的诗中,也有这样的回忆:
当年踏月走东风,坐看春闱锁醉翁。
——《和子由除夜省宿致斋三首》其三
说到此处,不难明白,苏轼《蝶恋花》词中的“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留名字”,既是一种调笑戏语,也是对当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情景的回忆,同时又在祝愿潘大临:你中了进士之后,不要忘记探寻老前辈在青楼妓馆的风流遗迹。
其实这两句诗,并非东坡独创,他在化用白居易诗意:
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
美人劝我急行乐,自古朱颜不再来,
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来一回,老一回。
——《乐府诗集》卷二十三《横吹曲辞·长安道》
至于“花枝缺处留名字”,还在表明宋代的酒宴的另一种风气。当时稍有规模的酒店也称“酒库”,青楼歌妓被邀请外出侑宴,称作“下番”(一如现代所谓“小姐出台”),不过那时妓女不仅身份公开,而且人人都将“芳名”写在“花牌”之下,某妓被某某官人或某某进士请出,花牌空处,便要写上“使钱者”的名字,此举称作“点花牌”。宋元笔记史料及文人作品,对此也有大量记述:
其诸库皆有官名角妓,就库设法卖酒,此郡风流才子,欲买一笑,则径往库内点花牌,惟意所择,但恐酒家人隐庇推托,须是亲识妓面,及以微利啖之可也。
——吴自牧《梦梁录》卷十《点检所酒库》
(酒楼)设官妓数十人,各有金银酒器千两,以供饮客之用。每库有祗直者数人,名曰“下番”。饮客登楼,则以名牌点唤侑樽,谓之“点花牌”。元夕诸妓皆并番互移他库。夜卖各戴杏花冠儿,危坐花架。然名娼皆深藏邃阁,未易招呼……
——周密《武林旧事》卷六《酒楼》
皓齿明眸,粉面油头。点花牌,行酒令,递诗筹。词林艺苑,舞态歌喉。共鸳朋,谐凤友,效鸾俦。既无忧,又无愁,蟾光长愿照金瓯。天上姮娥人世有,也胜庾亮在南楼。
——钟嗣成《月》,载《全元散曲》
佳人篇风流之帅 花枝缺处留名字(三)
显而易见,苏轼在中进士后,曾经点过“花牌”,也在青楼“留名”过。风流才子进出妓馆酒肆,花牌缺处留下大名,这在宋代乃司空见惯之事,像苏轼这样的“风流帅”(进士中的头儿),曾在哪间青楼留下名字,说不定真会被店主珍藏起来,既可招徕生意,又能大增其值,当然这是说笑之辞。其实大家稍作回忆,便会明白,在苏轼之前,唐人杜牧曾自诩“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名”(《遣怀》);在苏轼同时,晏几道大唱“青楼曾占声名恶”(《醉落魄》),也没遭到多少非议;在苏轼身后,元人李茂之更以“春满皇州,名遍青楼,二十年前旖旎风流”(《双调·行香子·寄情》)向世人炫耀;就连苏轼的恩师欧阳修,都十分坦诚地“追想少年,何处青楼贪欢乐”(《看花回》);依此推论,别说当年苏轼不过是请歌妓出来侑酒,即便老苏先生在儿子连中数元之后,允许他们放纵一回,又有什么过分?如果我们都像道学家一样,板起面孔,对这种事情讳莫如深,或者费尽周折为其开脱,非要让他“不食”那个时候的“人间烟火”,岂不是有点可笑?赵令畤比苏轼小二十五岁,苏轼中进士时尚未出世,他以为“风流帅”及“青楼”等字有损东坡先生盛名,秦观的“从事风流府”又过于碍眼,于是不加详考,便将郑彦能拉出来垫背,这种善意固然值得赞许,但若以讹传讹,混淆事情真相,那对苏轼后来所写的艳词,我们就无法再论,只能追随伪善者,说是“仇人无名子所为”(《吴礼部诗话》即以此语看待欧阳修词中的“鄙亵之语”)了。
最后,需要特别说明,苏轼之所以写这样的“风流”词送潘大临,原因还在那潘秀才既贫穷、又迂阔,鼓励这种后学考进士,必须让其彻底放松,才能有所斩获。关于潘氏的穷、迂,当时或稍后的人都有记载:
予友潘大临,字邠老……崇宁中,予以罪谪黄州,与邠老为邻。邠老少学为人,则己不能合其乡人,众不悦之。
——张耒《潘大临文集序》
黄州潘大临工诗,多佳句,然贫甚。东坡、山谷尤喜之。临川谢无逸以书问有新作否?潘答书曰:“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气所蔽翳。昨日清卧,闻搅林风雨声,欣然起,题其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至,遂败意。止此一句奉寄。”闻者笑其迂阔。
——彭乘《墨客挥犀》
潘大临,字邠老,有《登汉阳江楼诗》曰:“雨屐上层楼,一目略千里。”说者以为:着屐岂可登楼?又尝赋《潘庭芝清逸楼诗》,有云:“归来陶隐居,拄颊西山云。”或谓既已休官,安得手板而拄之也?洪氏倦壳轩,邠老作诗云:“封胡羯末谢,龟驹玉鸿洪,千载望四谢,四洪天坏同。”谓龟父、驹父、玉父、鸿父也,时人以为“急口令”。
——王直方《诗话》
癸未三月三日,徐师川、胡少汲、谢夷季、林子仁、潘邠老、吴君裕、饶次守、杨信祖、吴迪吉见过,会饮於赋归堂,亦可为一时之盛。潘作一诗,历数其人云云。徐师川辈皆言此诗殊不工,又六字无人曾如此作。想为五言亦可,遂去一字,句皆可读。至“老夫附石崇”,坐客无不大笑。
——阮阅《诗话总龟》
上面几个例子,都堪编入《笑林》。除了这些,东坡居士也有一首绝句,叫做《刘监仓家煎米粉作饼子,余云“为甚酥”;潘邠老家造逡巡酒,余饮之云:“莫作醋错著水来否?”后数日,余携家饮郊外,因作小诗……》潘大临造酒居然造成了稀薄的酸醋,持家本事之拙,真让人哭笑不得。
这种既不懂得生活,又不会处理人际关系的人,苏轼屡屡折节与交,已见其仁心宅厚;正因潘大临既拙又迂,他才在《蝶恋花》词中开玩笑似地嘱咐:“记取钗头新利市,莫将分付东邻子”。女士们春节期间给的“利市”,比如金钗一类信物,若是分送给邻家好色的“登徒子”,那后果就更不言而喻了。
遗憾的是潘大临始终没能考上进士,否则,苏轼这首自称“风流帅”的词,当会流播得更为广远。
佳人篇江南女性 佣儿贩妇皆冰玉
吴侬生长湖山曲,呼吸湖光饮山渌。
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儿贩妇皆冰玉。
——《书林逋诗后》
这几句诗,是苏轼元丰七年(1084)离开黄州、上表请求在常州定居并得到恩准后,在一次品赏西湖名士林逋墨迹时写下的。“吴侬”是对苏、杭、常、秀一带人的统称,“佣儿”泛指那些从事佣工的少男少女,但将它与“贩妇”连缀起来,意思便是着重赞美苏杭一带的女性。连打零工、做小买卖的女人都像冰玉一样清纯可人,略通文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