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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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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长江两岸的山里游玩。那一带是丘陵起伏林木茂盛之区,乡野风光如画。南岸有
攀山,耸立于湖溪交错的平原上。
    苏东坡幸而死里逃生,至少是个惊心动魄的经验,他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在
六月他写的别弟诗里,他说他的生命犹如爬在旋转中的磨盘上的线蚁,又如旋风中
的羽毛。他开始沉思自己的个性,而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宁。他转向了
宗教。在他写的《安国寺记》里他说:
    “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
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
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唱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
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差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
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破池亭谢。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
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像然,
无所附丽。私窃乐之。”
    与他宗教思想相反的一股力量,就是深藏他内心的儒家思想。他的儒家思想,
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个方向。诚然,人可以在宗教之中寻取到安静,但是,倘若
佛教思想若是正确,而人生只是一种幻觉,人应当完全把社会弃置不顾,这样人类
就非灭绝不可,那一切都空空如也才好呢!所以,在佛教要达到精神的空虚和无我
的精神存在,就要完全摆脱个人的牵挂,而儒家是抱现实的思想,要对人类尽其职
责义务,于是两种思想之间便有冲突。所谓解脱一事,只不过是在获得了精神上的
和谐之后,使基层的人性附属于高层的人性,听其支配而已。一个人若能凭理性上
的克己功夫获得此种精神上的和谐,他就不须完全离开社会才能获得解脱了。
    比方说,在社会上有对抗邪恶一事。理学家朱熹批评苏东坡出狱后写的两首诗,
说其中没有克己与自新之意。那两首诗,如前所见,似乎还是以前老苏东坡的本色
未改。问题是,他是否有意改过向善?他是否有意要三缄其口,国事有错误也绝不
批评吗?对不太亲密的朋友,他是一个回答法;对最好的朋友,他是另一个回答法。
    在苏东坡写给朋友的两封信里,他吐露了肺腑之言。一封是给至交李常的。因
为李常曾写诗去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诗太感伤,苏东坡不以为然,写信回答他。信
上说:“何乃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吾济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
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若见仆困穷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虽怀
坎憬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一切付与造物。非兄仆岂发此?看
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垢病也。”
    在控告苏东坡案中,王巩获罪最重,现在流放在偏远的西南,苏东坡给他写过
几封信。先表示己事使王巩受牵连,而受此苦难,至为难过,但接到王巩的信,知
道王巩能于哲学中自求解脱。他回信中说:“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犹得以衰颜
白发,厕宾客之末也……”接着说起道家长生之术,他自己正在修行。“某近颇知
养生,亦自觉薄有所得。见者皆言道貌与往日殊别。更相阔数年,索我间风之上矣。
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知何故。昨所寄临江军
书,久已收得。二书反复议论及处忧患者甚详,既以解忧,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
少也。然所得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愿公常诵此语也。杜子美困厄中,一饮一食,
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
    但是对老朋友章停,他的说法又不同。章停现今官居参政谏议执事(副宰相),
曾经写信劝东坡改过自新。对这位朋友,东坡写了一封非常贴切的回信,悔过之意,
溢于言表。写得再得体不过,简直可以呈给天子龙目御览了。其文如下:“平时惟
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而某强狠自用,不以为然。今在囹圄中,追悔无
路,谓必死矣。不意圣主宽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
粗亦受知于圣主,使稍循理安分,岂有今日?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
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
但有惭耳。 而公乃疑其再犯也, 岂有此理哉?……”随后又叙述当时生活状况:
“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尝作活
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
未知何日到此。现寓僧舍,布衣蔬饮,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
得丧粗了其理,但凛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
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
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
    家眷到达之后,苏东坡的生活似乎安定下来,不过等他的钱用完之后,日子要
如何过,他还没想到。他的两个小儿子适和过,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由于太守
的礼遇,他们还能住在临桌亭,此地后来因苏东坡而得名。此处本是驿亭,官员走
水路时,经此可以在此小住。苏东坡给一个朋友写道:“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
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此地是够美,但是其风景之美,
主要还是来自诗人的想象。他对那栋夏天对着大太阳的简陋小房子,情有独钟,别
的旅客一旦真看见,就会废然失望的。后来,又在那栋房子一边加了一间书斋给他
用,他便吹嘘说: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处,窗帘拉起,于坐榻之上,可望见水
上风帆上下,远望则水空相接,一片苍茫。
    临皋亭并不见得是可夸耀,风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则在观赏风景之人。
苏东坡是诗人,能见到感到别人即便在天堂也见不到感不到的美。他在札记里写道: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
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一封写给范镇儿子的信,
语调则近诙谐,他说:“临桌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
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地,
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无两税及助役钱尔。”
    不过苏东坡确是生活困难,他花钱有一个特别预算方法,这是他在给秦少游的
信里说的:“公择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辈老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
…初到黄,凛人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百五十(等于
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
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此贾耘者(贾收)法也。
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由临皋苏东坡可以望长江对岸武昌的山色之美。他有时芒鞋竹杖而出,雇一小
舟,与渔樵为伍,消磨一日的时光。他往往被醉汉东推西搡或粗语相骂,“自喜渐
不为人识。”有时过江去看同乡好友王齐愈。每逢风狂雨暴,不能过江回家,便在
王家住上数日。有时自己独乘一小舟,一直到樊口的潘丙酒店,他发现那儿的村酒
并不坏。那个地区产橘子、柿子、芋头长到尺来长。因为江上运费低廉,一斗米才
卖二十文。羊肉尝起来,味美如同北方的牛肉。鹿肉甚贱,鱼蟹几乎不论钱买。旗
亭酒监藏书甚多,以将书借人阅读为乐事。太守家有上好厨师,常邀东坡到家宴饮。
    在元丰三年(一O 八一),苏东坡真正务农了。他开始在东坡一片田地里工作,
自称“东坡居士”。他过去原想弃官为农,没料到在这种情形之下被迫而成了农夫。
在他那《东坡八首》前面的小序中说:“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马正卿哀余
乏食,为郡中情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
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来而叹,乃作是诗,自憨其勤。庶几来岁之入,
忽忘其劳焉。”
    东坡农场实际上占地约十亩,在黄州城东约三分之一里,坐落在山坡上。房子
在顶上,共三间,俯见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雪堂前面有房五间,是到黄州
后二年的二月雪中竣工的。墙是由诗人自己油漆的,画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渔翁。
后来他就在此地宴请宾客。宋朝大山水画家米芾,那时才二十二岁,就是到雪堂认
识得苏东坡,并与苏东坡论画。宋朝诗人陆游是在孝宗乾道六年(—一七0 )十月
到的东坡,是苏东坡去世后约七十年。他曾记述雪堂正中间挂着苏东坡一张像,像
上所画东坡身着紫袍,头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
    雪堂的台阶下,有一小桥,横跨一小沟而过,若非下雨,沟内常干涸。雪堂之
东,有高柳树一株,为当年所手植,再往东,有一小水井,中有冷泉,颇清冽,并
无其他可取之处,只是诗人当年取水处而已。往东的低处,有稻田、麦田、一带桑
林菜圃,为一片长地,另有一片大果园。他在他处种有茶树,是在邻近友人处移来
的。
    在农舍后面是远景亭,位于一小丘之上,下面乡野景色,一览无遗。他的西邻
姓古,有一片巨竹林园,竹茎周长约六寸,枝叶茂密,人行其中,不见天日。苏东
坡就在此浓阴之中,消磨长夏,并寻找干而平滑的竹棒,供太太做鞋的衬里之用。
    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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