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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传记不比写小说,可任凭想像为驰骋,必须不背乎真实,但又不可缺少想像
力的活动。写小说可说是天马行空,写传记则如驱骅骝、驾战车,纵然须绝尘驰骤,
但不可使套断缰绝、车翻人杳,只剩下想像之马,奔驰于其大无垠的太空之中。所
以写传记要对资料有翔实的考证,对是非善恶有透彻的看法,对资料的剪裁去取,
写景叙事,气氛对白的安排上,全能表现艺术的手法。于是,姚姬传所主张的考据、
义理、词章,乃一不可缺。也就是说,传记作家,要有学者有系统的治学方法,好
从事搜集所需要的资料;要有哲学家的高超智慧的人生观,以便立论时取得一个不
同乎凡俗的观点;要有文学家的艺术技巧与想像力,好赋与作品艺术美与真实感,
使作品超乎干枯的历史之上,而富有充沛的生命与活力。
在《武则天正传》的原序里,林语堂先生曾说明《武则天正传》的写法。我想
其基本道理对这本传记也颇适用。他说:
“我不是把本书当做小说写的……书中的人物、事件、对白,没有不是全根据
唐书写的。不过解释说明之处,则以传记最客观的暗示含蓄为方法。事实虽然是历
史上的,而传记作者则必须叙述上有所选择,有所强调,同时凭藉头脑的想像力而
重新创造,重新说明那活生生的往事。”
以上所说考据、义理、词章三要点,林语堂先生做到了,也是写传记文学的人
必须做到的。
林语堂先生的传记著作,和他的其它文学和学术著作一样,都是用英文写的。
若移植回国, 自然有赖于中文翻译。他的Lady WU,我曾在十六年前在台湾南部译
成《武则天正传》,在高雄新生报上连续刊载,当时该报副刊由尹雪曼先生主编。
现已由德华出版社出版。翻译此书时查证中文专有名词,如人名、地名、官名、官
衙名、引用诗文等,费时费事,难之又难,饱尝其苦。因为有此经验,对《苏东坡
传》的汉译,自然十分慎重,对其引用之原文及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之困难者,
多暂时搁置,容后查出补入。1977年夏,见宋碧云小姐译的《苏东坡传》出版,非
常兴奋。文中对中文的查证,宋小姐做得非常成功,其仔细可知,其辛勤可佩,其
译文纯熟精练可喜。比卅年代一般译品文字,实有过之。拙稿既接近完成,不愿抛
弃,乃续译完毕。原书中须加查考及引用部分中之尚未解决者,在感激的心情之下,
便斗胆借用了,否则,拙译必致再拖延甚久,也许竟无脱稿之日,所以在拙译付印
之前,愿向宋碧云小姐及远景出版社敬致万分感激之忱。
按世界文学与学术名著译成外文者,多不止一个译本。我国之论语、道德经;
希腊之依里亚德、奥德赛;希伯来文之旧约与希腊文之新约;英国之莎士比亚戏剧
全集(在我国即有朱生豪与梁实秋两译本) ; 最近黄文范及宣诚两先生之汉译本
《西线无战事》,即在台先后出版;所以《苏东坡传》这部名著有两个译本,也是
值得的。只愧我这件粗针大麻线的活计比不上宋小姐的细工巧绣那么精致。
本书虽属翻译,但力避卅年代弱小民族自卑心理下之欧化文体。诸如“当……
时候”,“假若……的话”,“散步着”,“有着”,“被成功地实验了”,“房
子被建筑好了”,“快速地跳”,“公然地反对”,‘哪些花朵们”,“诸位青年
们”,“各位同学们”,“他(她)们”,“它们”,“红黄蓝白和黑”等句法文
词,全避而不用。人说话时,先写某某道,不先写对白,然后再补注某某说。一个
人说话,不先说半句,中间腰斩,补入谁说道,下面喘口气再补半句。这种洋说法
也完全避免。没有别的,就是不愿向洋人毫无条件一面倒。还有尽量不用“地”当
副词符号,而以一个“的”字代之,自然“底”字更不愿用。
本书翻译时多承周素樱小姐代为整理稿件,褥暑长夏,代为到图书馆、书店去
查阅疑难之处,助我良多,并此致谢。
本书翻译,时作时辍,综计前后,行将两年。译稿杀青,停笔静坐。偶望窗外,
树叶萧疏,已见秋意。回忆童年,读书燕市,长巷深宅,树老花繁,四季皆美,秋
天为最。今日寄迹海隅,又喜秋光如故,人健如仙。名著译毕,顿感松快,得失工
拙,不计也。于此附记一片喜悦心境。
张振王于台北复旦桥燕庐
第一章 文忠公
要了解一个死去已经一千年的人,并不困难。试想,通常要了解与我们同住在
一个城市的居民,或是了解一位市长的生活,实在嫌所知不足,要了解一个古人,
不是有时反倒容易吗?姑就一端而论,现今仍然在世的人,他的生活尚未完结,一
旦遇有危机来临,谁也不知道他会如何行动。醉汉会戒酒自新,教会中的圣人会堕
落,牧师会和唱诗班的少女私奔。活着的人总会有好多可能的改变。还有,活着的
人总有些秘密,他那些秘密之中最精彩的,往往在他死了好久之后才会泄露出来。
这就是何以评论与我们自己同时代的人是一件难事,因为他的生活离我们太近了。
论一个已然去世的诗人如苏东坡,情形便不同了。我读过他的札记,他的七百首诗,
还有他的八百通私人书简。所以知道一个人,或是不知道一个人,与他是否为同代
人与否,没有关系。主要的倒是是否对他有同情的了解。归根结底,我们只能知道
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们只能完全了解我们真正喜爱的人。我认为我完全知道苏东
坡,因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爱他。喜爱哪个诗人,完全是由于哪一
种癖好。我想李白更为崇高,而杜甫更为伟大——在他伟大的诗之清新、自然、工
巧、悲天悯人的情感方面更为伟大。但是不必表示什么歉意,恕我直言,我偏爱的
诗人是苏东坡。
在今天看来,我觉得苏东坡伟大的人格,比中国其他文人的人格,更为鲜明突
出,在他的生活和作品里,显露的越发充分。在我头脑里,苏东坡的意象之特别清
楚明显,其理由有二。第一,是由于苏东坡本人心智上才华的卓越,深深印在他写
的每一行诗上,正如我所看见的他那两幅墨竹上那乌黑的宝墨之光,时至今日,依
然闪耀照人,就犹如他蘸笔挥毫是在顷刻之前一样。这是天地间一大奇迹,在莎士
比亚的创作上,亦复如此。莎翁诗句的遒健,是来自诗人敏感的天性与开阔豁达的
胸襟,至今依然清新如故。纵然有后代学者的钻研考证,我们对莎士比亚的生活所
知者仍极稀少;可是在他去世四百年之后,由于他作品中感情的力量,我们却知道
了他的心灵深处。
第二个理由是,苏东坡的生活资料较为完全,远非其他中国诗人可比。有关他
漫长的一生中,多彩多姿的政治生涯那些资料,存在各种史料中,也存在他自己浩
繁的著作中,他的诗文都计算在内,接近百万言,他的札记、他的遗墨、他的私人
书信,在当代把他视为最可敬爱的文人而写的大量的闲话漫谈,都流传到现在了。
在他去世后百年之内,没有一本传记类的书不曾提到这位诗人的。宋儒都长于写日
记,尤以司马光、王安石、刘挚、曾布为著名;勤奋的传记作者如王明清、邵伯温。
由于王安石的国家资本新法引起的纠纷,和一直绵延到苏东坡一生的政坛风波的扰
攘不安,作家都保存了那一时代的资料,其中包括对话录,为量甚大。苏东坡并不
记日记。他不是记日记那一类型的人,记日记对他恐怕过于失之规律严正而不自然。
但是他写札记,遇有游山玩水、思想、人物、处所、事件,他都笔之于书,有的记
有日期,有的不记日期。而别人则忙于把他的言行记载下来。爱慕他的人都把他写
的书简题跋等精心保存。当时他以杰出的书法家出名,随时有人恳求墨宝,他习惯
上是随时题诗,或是书写杂感评论,酒饭之后,都随手赠与友人。此等小简偶记,
人皆珍藏,传之子孙后代,有时也以高价卖出。这些偶记题跋中,往往有苏东坡精
妙之作。如今所保存者,他的书简约有八百通,有名的墨迹题跋约六百件。实际上,
是由于苏东坡受到广泛的喜爱,后来才有搜集别的名人书札题跋文字印行的时尚,
如黄山谷便是其一。当年成都有一位收藏家,在苏东坡去世之后,立即开始搜集苏
东坡的墨迹书简等,刻之于石、拓下榻片出卖,供人做临摹书法之用。有一次,苏
东坡因对时事有感而作的诗,立刻有人抄写流传,境内多少文人争相背诵。苏东坡
虽然发乎纯良真挚之情,但内容是对政策表示异议,当时正值忠直之士不容于国都
之际,当权者之愤怒遂集于他一人之身,情势严重,苏东坡几乎险遭不测。他是不
是后悔呢?表面上,在他的贬滴期间,对不够亲密的朋友他说是已然后悔,但是对
莫逆之交,他说并无悔意,并且说,倘遇饭中有蝇,仍须吐出。由于他精神上的坦
白流露,他也以身列当时高士之首而自伤,在与心地狭窄而位居要津的政客徒然挣
扎了一番之后,他被流放到中国域外的蛮荒琼崖海岛,他以坦荡荡之胸怀处之,有
几分相信是命运使然。
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生活中竟有如此的遭遇,他之成为文人窃窃私语的话柄,
尊重景仰的话题,尤其是在去世之后,乃是自然之事。若与西方相似之人比较,李
白,一个文坛上的流星,在刹那之间壮观惊人的闪耀之后,而自行燃烧消灭,正与
雪莱、拜伦相近。杜甫则酷似弥尔顿,既是虔敬的哲人,又是仁厚的长者,学富而
文工,以古朴之笔墨,写丰厚之情思。苏东坡则始终富有青春活力。以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