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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或升于天,或升于四方,上下所适如意,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无系云尔。”
第五章 父与子
父子三人和两个儿媳妇,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即将晋京。这次和前一次自然不
同。三人已是文名大著,宦途成功几乎已确然无疑。这次举家东迁,要走水路出三
峡,而不是由陆路经剑门穿秦岭。这次行程全长一千一百余里,大概是七百里水路,
四百里旱路,要从十月启程,次年二月到达。用不着太急,因为有女人同行,他们
尽可从容自在,在船上饮酒玩牌,玩赏沿途美景。两个妯娌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家。
心里知道这次是与进士丈夫同游,但可没料到她俩是在大宋朝三个散文名家的家庭
里,而且其中一个还是诗词巨擘呢。一路上兄弟二人时常吟诗。那时所有读书人都
会作诗,藉以写景抒情,就如同今天我们写信一样。子由的妻子姓史,出自四川旧
家。东坡妻子的地位年龄较高,她属于实际聪明能干一型,所以子由的妻子与她相
处,极为容易。并且,老父这一家之长,也和他们在一起,做晚辈的完全是服从柔
顺,大家和睦相处。在这位大嫂眼里,三个男人之中,她丈夫显然是易于激动,不
轻易向别人低头,而说话说得滔滔不绝。子由身材较高而削瘦,不像哥哥那么魁伟,
东坡生而颅骨高,下巴颌儿和脸大小极为相配,不但英俊挺拔,而且结实健壮。和
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东坡的小儿子,是苏家的长孙,就是那一年生的。有这么一个
孩子,这家真是太理想,太美满了。倘若这个孩子早生一年,多少有点儿让人不好
意思,因为觉得这位年轻才子苏东坡是在母丧期间和妻子大任性,大失于检点。宋
朝的道学先生就会说他有亏孝道,要对他侧目而视了。
苏家是在以大石佛出名的嘉州上船,对两对小夫妇而言,这是一次富有希望的
水路旅行,有兴致、有热情、有前途、有信心。真是“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
四川为中国最大之省份,其大与德国相似,也是和三国的历史密切相关的。走了一
个月才到东边的省界,这时三峡之胜才开始,山顶上的城镇庙字,会令他们想起古
代的战将,过去的隐人道士。兄弟二人上岸,游历仙都,据说当年有一个修行的道
士,在白昼飞升之前就住在那个地方。东坡这个少年诗人早期写的诗,其中有一首,
是关于传说中的一头白鹿,也就是那个道士身边相伴的那头鹿,这首诗足以证明东
坡精神的超逸高士。那首诗是:
日月何促促,尘世苦局来。
仙子去无踪,故山遗白鹿。
仙子已去鹿无家,孤栖怅望层城霞。
至今闻有游洞客,多来江市叫平沙。
长松千树风萧瑟,仙宫去人无几尺。
夜鸣白鹿安在兮,满山秋草无行迹。
长江三峡,无人不知其风光壮丽,但对旅客而言,则是险象环生。此段江流全
长一百二十余里,急流漩涡在悬崖峭壁之间滚转出入,水下暗石隐伏,无由得见,
船夫要极其敏捷熟练,才可通行。三峡之中,每年都有行船沉没,旅客丧生之事,
在如此大而深的江流之中,一旦沉下,绝无生望。然而三峡确是富有雄壮惊人之美,
在中国境内无一处可与比拟,在世界之上,也属罕见。四川何以向来能独自成一国
家,原因就在自然地理方面,省东界有高山耸立,水路则有三峡之险,敌人无从侵
入。
经三峡时如若逆流而上,船夫的操作真是艰苦万分。那时,一只小平底木船,
要由六十至七十个纤夫,用长绳子一头拴在船上,一头管在肩上,在势如奔马的狂
波中逆流而上,在沿江的岸边一步步俯首躬身向上跋涉而行,顺流而下时,则危险
更大,在水流漂浮而下之时,全船的安全,全操在一个舵夫之手,他必须有极高的
技巧,极丰富的经验,才能使船庶乎有惊而无险。三峡也者,即为四川境内的翟塘
峡、巫峡,和湖北省宜昌以上的西陵峡。每一个峡都是一连串危险万分的洪流激湍,
其中漩涡急流交互出现,悬崖峭壁陡立水中,达数百尺之高。
惊险之处自翟塘峡开始,因为水中有若干巨大的岩石,因季节之不同、水面之
高低,即因之而异,而岩石有时立出水面高达三十尺,有时又部分隐没于水中。当
时正是冬季,正是江面航行困难之时。因为水面变窄,夏季洪水泛滥时与冬季水干
时,江面水平高低之差,竟达一百尺之多。船夫总是不断注视江心岩石边水的高度。
这些岩石叫湘濒堆,是因为惊涛骇浪向巨大岩石上冲击,水花飞散起来,犹如美女
头上的云禁雾鬓,因此而得名。湘额堆的巨石在完全淹没之时,则形成一片广阔的
漩涡,熟练的船夫,亦视之为畏途。当地有个谚语说:“潍颁大如马,翟塘不可下;
湘额大如象,霍塘不可上。”这两句俗语也不见得有多大用处,只因为河床的变化
太大,有的地方水位低时宜于行船,有的地方水位高时便于行船,主要全以隐藏于
水下的岩石之高低为准。有的地方,偶然降有大雨,船夫就要等候数天,直到水恢
复到安全的水位再开船。纵然如此危险,人还是照旧走三峡,或为名,或为利,而
不惜冒生命之险,就像现在苏家一样。出外旅行的人,极其所能,也只有把自己的
安危委诸天命,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办法。行经三峡的人,往往在进入三峡之前焚
香祷告,出了三峡再焚香谢神。不管他们上行下行,在三峡危险的地方,神祗担保
有美酒牛肉大快朵颐的。
自然界有不少奇妙之事,在这里,三峡正好是奇谈异闻滋生之处,这里流传着
山顶上神仙出没的故事。在进入翟塘峡处,有“圣母泉”,是在岸上岩石间有缝隙,
能回答人声。每逢有旅客上去向缝隙大呼“我渴了!”泉即出水,正好一杯之量而
止。要再喝第二杯还须喊叫。
苏家向神祈求赐福之后,开船下驶。因为船只行驶时相距太近会发生危险,通
常都是在一条船往下走了至少半里之后,另一条船才开出。若逢官家有船通过时,
有兵了手持红旗,按距离分立江边,前面的船已然平安渡过险地之后,便挥旗发出
平安信号。苏东坡就曾作诗描写道:
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
荣迂收浩渺,座缩作涧潭。
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
堕崖鸣卒卒,垂蔓绿毵毵。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骇。偶尔他们的船驶过一个孤立的茅屋,只见那茅屋高
高在上侧身而立,背负青天,有时看见樵夫砍柴。看那茅屋孤零零立在那里,足可
证明居住的人必然是赤贫无疑,小屋顶仅仅盖着木板,并无瓦片覆盖。苏东坡正在
思索人生的劳苦,忽然瞥见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得那么悠然自在,似乎丝毫不为明
天费一些心思,于是自己盘算,为了功名利禄而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铐镣的夹锁,
是否值得?在高空飘逸飞翔的苍鹰正好是人类精神解脱后的象征。
现在他们的船进入巫峡了,巫峡全长五十里。高山耸立,悬崖迫人,江面渐窄,
光线渐暗,呈现出黎明时的昏黄颜色,仿佛一片苍茫,万古如斯。自船面仰望,只
见一条细蓝,望之如带,那正是天空。只有正值中午,才能看见太阳,但亦转瞬即
逝;在夜间,也只有月在中天之际,才能看见一线月光。岸上巨石耸立,巨石顶端
则时常隐没于云雾中。因为风高力强,云彩亦时时改变形状,山峰奇高可畏,亦因
云影聚散而形状变动不居,虽绘画名家,亦无法捉摸把握。巫山十二峰中,神女峰
状如裸女,自从宋玉作“神女赋”以来,独得盛名。此处,高在山巅,天与地互相
接触,风与云交互鼓荡,阴阳雌雄之气,获得会合凝聚,是以“巫山云雨”一词,
至今还留为男女交欢之称。峡内空气之中,似乎有神仙充盈,而云雾之内亦有精灵
飞舞。苏东坡青年的理性忽然清醒。他觉得此等神话背乎伦理。他说:“成年之人
也仍不失其童稚之心,喜爱说神道鬼。楚辞中的故事神话,全是无稽之谈。为神仙
而耽溺于男女之欲者,未之有也。”
这时有一个年老的船夫,开始给他们说故事。他自称年轻时,常攀登那些最高
的山峰,在山顶池塘中洗浴,衣裳挂在树枝上晾干。山中有猿猴,但是他爬到那样
高处,鸟鸣猿啼之声,已渺不可闻,只有一片沉寂与山风之声而已。虎狼也不到那
样高处,所以只有他一人,但他并不害怕。神女词附近有一种特别竹子,竹枝柔软
低垂,竟直触地面,仿佛向神俯首膜拜一样。有风吹拂,竹枝摆动,使神坛随时保
持清洁,犹如神女的仆人一般。苏东坡听了,颇为所动,心想:“人也许可以成仙。
困难就在于难忘人欲耳。”(神仙固有之,难在忘势利)东坡在一生之中,他也和
当代其他人一样,很相信会遇到神仙,相信自己也许会成仙。
他们的船进巫峡之时,“神鸟”开始随船而飞。其实这种乌鸦也和其它聪明的
鸟一样。因为在神女词上下数里之内,这些乌鸦发现有船来,就一路追随,从船上
乘客那儿啄取食物。乘客往往与乌鸦为戏。他们把饼饵扔到半空中,兴高采烈的看
着神鸦自天空俯冲下来,将食物由空中衔起,百无一失。
这一带地方,自然无人居住,也不适于人居住。三苏行经“东德滩”时,波涛
汹涌,船身被打击抛掷,就像一片枯干的树叶在漩涡之中一般。在他们以为已经过
了最危险的地方时,谁知又来到“怒吼滩”,这里更为惊险。怪石如妖魔,沿岸罗
列,有的直入江心。然后又来到一个地方,叫做“人鲜瓮”,意思是好多旅客在此
丧命,就如同一罐子死鱼。这里是一块特别巨大的圆石头,伸入江中,占了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