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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晚上才见到德州的。他和他娘在炕上正吃饭,他妻子在喂孩子。德州见到我很高兴,他说你看我现在结婚了,连孩子都有了,去年你见着我时我还没结婚呢。我说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德州说是男孩。我又问了德州伟波什么时候回来,德州说可能明天就回来了。明天我见着他叫他找你耍。德州的妈一直说明明(我的小名,村里人都叫我们的小名)吃点饭吧。我说不吃了。临走前,德州妈还说,给芳(我妈)带个好。
伟波第二天一早就来找我了。我说咱们到村头散散步吧。伟波说咱都大了,我都不好上你门找你了。我说没事儿,不管它。他说你还大大咧咧的,没变。
村头挺冷,冬天田里没人,道上也没什么人。我说这要是夏天该多好,冬天太冷了。我们还聊到了结婚的事,我说我昨天去见德州了,他都有孩子了。我问他什么时候也会结婚?伟波说还不知道呢,还没处对象。他说,还记得你去年回来的时候吗?咱耍得多快乐,就是现在想回去,也不可能了,咱都慢慢长大了,德州都结婚了,可能过两年我也要结婚了。
我说是啊,前两年我们玩得太快活了,太幸福了,也许这种日子以后都不会有了。我没让他多说,我也没多说,我只是说,我想上网,你带我去上网吧。他说行,咱镇里有网吧,离咱村不太远。
伟波用摩托车带我去镇里上网时,我用手搂着他的腰。他把我带到网吧,就去找他同学了。我拿出烟,没对他多废话,说:“我抽烟。”他说好。然后欲言又止:“你少抽点。”
没想到伟波没多说我,去年回老家,我染着黄头发,他没少教训我,跟我说黑头发多么多么好,让我至少下回回来别染头发,村上的老人也许会有看法。这次他没怎么说我,可能是意识到我怎么变都是我,我永远都是那么可爱。
从网吧上完网,伟波还没回来,我在网吧门口等他。期间给我男朋友打了几个电话。我不知道到哪里找伟波,他没有手机,我的新手机号还没告诉他。我有点茫然。但那只是几乎转瞬即逝的感觉。
回去的路上,伟波带我到他另一个同学家玩了会儿。我有些矜持地坐在他同学家的炕上,同学的父母问伟波:“这是你媳妇?”伟波笑着,又有点害羞地说:“哪儿啊,她是明明,是我妹。”是啊,我的打扮并不像是经常生活在本地的人。
按村上的亲戚关系,我和伟波肯定也会有些亲戚关系。一个村的嘛,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亲戚。
我记得伟波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忘了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我好给你打电话。”
回到村后的第三天我就走了,我之所以这么心急如焚,是因为我男朋友当时也由老家回北京了。我非常想见我的男朋友。我临走时,没和别人打招呼。
从我妹妹对我说了伟波已经死了以后大概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我回家,想起这件事,对我妈说:“妈,你知道伟波的事吗?”我妈说:“什么事?”我说:“伟波死了。”我顿了一下,接着说:“贝贝说的。”我妈说:“知道,听说是让人给捅死了,打架嘛。”
我说:“妈,伟波多大?”我妈说:“不大点儿,比你大几岁,跟你哥差不多。”
我说哦,然后我说:“那伟波他爸他妈多可怜啊。”我妈说是啊,他家还有个闺女,也结婚走了。两个老人现在身边没人了。
我从来都不适应沉重的气氛,我是个沉重的人,但我常常装得很快活。于是我说:“这还是我第一个朋友死了呢!”
回到我的屋,我还是压抑不了我的情绪,我终于在伟波死了两个多月以后,趴在床上,搂着我的芝麻(我的熊的名字)哭了起来。我越哭越伤心,我甚至希望是我死了而不是他,我多希望是我代替他死。我甚至不相信伟波已经死了。我想起很多往事,那完全可以写成另一篇小说了。只有他给过我像我哥哥般的温情,自从我哥当兵、自从我喜欢上摇滚乐以后,我和我哥就产生了一些隔膜,虽然也只是表面和暂时的,可我哥不再像小时候在我的身边了。我想起伟波的话:“那些快乐可能都不再有了。”伟波的死消解了我在现在故乡的温情的至少一部分,他的死,让所有的人都没有可能(除了我自己)知道我们曾经有过的温情。但我是个矛盾的人,我只哭了不到十分钟。随后我就到阳台去抽了一支烟。
泪眼问花花不语新死(2)
芦苇岸
这里曾经是一片水面
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
芦苇什么样
我可以想象
风一吹
芦花就荡漾
在夜晚的水面
我们走在路边
平实的路上
我要想象
曾经的芦苇岸
和风
白色的芦花
水面的颜色和光泽
都和我此时的心情有关
我们走啊走啊
我一直没有理由牵住你的手
我想拉拉你的手
告诉你,这就是你们拥有的花样年华
一个朋友的死
是不是让你有了可以向别人
炫耀的经历?
悲剧总能打动一部分人
在时间地点都不清楚的情况下
你出人意料地怒了
你拍案而起
脱口他妈的
我为什么要对你们说这些?
你们谁也不懂
一个朋友的死
这个事件
将影响到什么
何况还不仅仅是朋友
何况仅仅是死
让人杀死了
你总爱用这种
更容易打动人的词
捅了一刀子
“像一把刀子”
在如此现实的现实里
某文盲语的“玩文学的、唱摇滚的、搞画画的”
都变成傻逼了
都虚弱到姥姥家了
即使大哭一场也不行
即使代替他死也不行
泪眼问花花不语新死(3)
故乡
我回老家了。还有我爸我妈我弟。我吐了一路。
我一直在思念我的故乡。无数次。本想写下来。但太多的东西是只能意会的,写下来怕也亵渎了她。
这里到处都是山野和小小的、连绵起伏的丘陵,有山、有水,清澈波光鳞鳞,我坐在车的后面,敞开的视野,汽车在平坦、干净却曲折的山路上行驶时,速度几乎达到极限。比在高速公路上快多了。我看到瞬间飞过的麦田、玉米地、大豆田,看到不远处绵延的青山,还有树。槐树,还有质朴、温和、严肃而不乏脉脉含情的白杨树。山风吹到脸上竟有一种半边脸麻了的感觉。
我先到我妹妹的村里住了几天。当时我回去时她还没放假,天天清早5点就起床做饭上学。晚上我们就早早上了床聊天。我心里有许多烦心的事。我想为什么妹妹在旁边我还觉得忧愁呢?后来我就跟她说一些我的烦恼,说了七、八件,大事还没说呢。比如以后怎样上学、生活等等。我发现和妹妹相比,她要比我单纯多了。后来我们睡着了,我做了好多梦,还有一个梦是关于西×中学的,我记得很清楚,那些梦五颜六色,而且像蛋糕一样有种甜甜的不真实感。反正醒了之后,我既没有难过也没有欣喜。
早上我醒了时,我妹妹已经上学走了。
这次回来我没带什么衣服,在北京的衣服裤子都只能单穿。带了二套英汉、汉英词典,以及几本小说。还有十几合磁带。我准备天天在炕上呆着,炕上还比较暖和,这里屋里和外面温度差不多,现在屋外又飘起了雪花。
几天后我到我姥姥家住。我奶奶也来找我,我在她家吃了饭。她家的电视是原来我们家看剩下给他们的,21寸彩电。墙上还贴着被烟熏黑了的毛主席的画像。从我小时侯就天天看着的,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摘下来。我都说吃不下了,她还非逼着我多吃点儿。我记得她的院子里种了二株粉红色的杜鹃花,还有开放着橙色的花朵的百合花,每年夏天就会开放,还有那不起眼的太阳花,那五瓣粉红色的花瓣灿烂极了!我记得小时候我特别不喜欢我奶奶,因为那时她和我妈的关系很不好,所以我从小就讨厌她。现在我也和她不怎么说话。她的确是个精细的人,只是对我们小一辈的孩子挺好的,但我从不买她的账。她是一个个子矮小、皮肤很白的小老太太,和我黑瘦、身体不好的爷爷相依为命。我三姑家的院子里还种着一棵石榴树,每年都会开放鲜红色的石榴花,我记得小时候我老到我三姑家找我哥玩,我总是在夏天掐下一大把石榴花染红指甲。我和我哥还老拿面洗了作面胶粘知了,一被我三姑看见就骂我们作贱粮食。那真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事了。
天是黑乎乎的,星星特别多,简直是灿烂夺目,还能看到银河。这样的夜空在我看来竟然有点恐怖。晚上我住在三姑家,她把我哥的屋腾出来让我睡,被褥之类全换了。睡得真甜,做了好多栩栩如生的梦,梦中坐火车,似乎去一个海边,但途中看到连绵起伏的高山,山上点点白雪,美极了,宏伟极了!
白天里和村里一个朋友到田野里散步,白雪覆盖着小路,麦苗绿油油的,前面是长满青松的南山,回头望是柴草垛,是山村。我们慢慢地走着,看着结了冰的小河。
我想起我写过的一段文字:三月,村边的小河融冰了,河边的草地萌绿了,燕子开始飞回来筑巢,几乎每一家早上醒来都会发现自家的屋檐下有几只小燕子在忙忙碌碌的身影。家家户户都激动着,沉醉在这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