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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隔世感,以及当兵职业本身,都给我带来一点安宁——虽然军队紧挨着社会——和自信。我天生就受人欺凌的童年窘境得到几个月的改善。我到底品尝到了受人欢迎的温暖。然而我在西班牙悲惨的生活,是一种慢性蜕变和羞耻的堕落。我已经堕落了。但这不等于说,在军队的日子里,我是一个纯洁无假的战士,遵守为维护等级制度而制定的严厉的军纪条例(仅同性恋一项就足以使我遭到谴责),其实在我的灵魂深处,仍然旧习不改,终于有一天突破了规范。很可能是因为当兵精神空虚——我成天呼吸空虚的空气——使我欣赏背叛行为,并爱上了叛徒。爱好孤独恰好是我孤傲的标志,而孤傲又是我有力量的表现。使用孤傲,则是这种力量的证明。因为我似乎把与尘世间最牢不可破的种种联系——爱的联系——统统粉碎了。我从爱中汲取力量来摧毁爱,何爱之有,千不该万不该呀!就是在军团,我第一次(至少我认为是第一次)目睹了被我偷窃的士兵的绝望情绪。当兵的偷当兵的,这分明是背叛行为,因为我切断了我同被盗士兵之间友爱的纽带。
普罗斯特内英俊、健壮而且轻信。他爬上床去翻开背包,颠过来倒过去看了又看,就是找不到那张100法郎的钞票,那是我在一刻钟之前就偷走的。他慌乱的动作简直像一个小丑。他自己犯糊涂起来。乱七八糟的旮旯都怀疑到了:刚用过的饭盒,牙刷袋子,肉罐头盒子。他昏头昏脑十分滑稽可笑。他说:
“我没疯呀,我没把钱放到哪儿吧?”
他不敢肯定自己真的没有昏了头,他到处搜寻,毫无结果。明知找不到,但总希望能找着。自认倒霉吧,于是他一头倒在床上,但突然又起来把刚才看过的地方再搜索一遍。不论从双腿强健,从肌肉发达而论,普罗斯特内向来具有男人不可动摇的自信,但现在我却亲眼看到他的自信在粉碎,在破灭,眼看着他身上涂抹了一层淡淡的脂粉,这种娇柔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就连他那尖锐的指甲也磨得圆滑了。我静观这种无声的变化。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我觉得,这位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年轻战士是何等的可怜可悲:他不谙世事,他遇事惊慌失措,他在一场不明来历的恶作剧面前大惊小怪——万万没有想到,首次以他为牺牲品的恶作剧竟然敢在他面前进行充分表演——还有他找不到钱的恼羞,所有这一切实在让我感到于心不忍,差一点就要痛下决心,索性把那张面值100法郎的钞票还给他算了,我早已把票子反复折叠,偷偷藏到军营晒衣场附近的围堵墙缝里。人若被盗,容颜必丑。如果有几个被盗者的脑袋围绕着小偷转,小偷反而会增加一种孤傲感。我冒昧对他冷言冷语:
“你好难看呀。好像你闹肚子了。上厕所蹲一蹲,拉一泡就好了。”
说完这风凉话,我反倒得到了自我解脱。
我躺在床上舒服得不得了,有一种逍遥法外的感觉,浑身上下特别轻松灵活。难道这就是背叛?我猛然挣脱了可恶的战友情谊的束缚,是爱的本性误导我陷入战友情谊之中。我不胜惊讶,事到临头竟然有一种这么大的力量。我终于同军队一刀两断,也把友谊的锁链砸得粉碎。
有一幅名为《独角兽妇人》的挂毯总搅得我心神不安。其中原因我在此无须赘述。不过,我记得从捷克斯洛伐克越境进入波兰国界之时,正好是夏天的一个中午。这是一条理想的路线,穿过一片金浪翻滚的熟透了的黑麦地,麦浪恰似波兰金发少年,一片天真烂漫,温馨甜蜜的情调颇有波兰风味,尽管我知道,波兰历史上曾饱经沧桑,怨声载道。与我同路的还有一个小伙子,跟我一样是被捷克警察局驱逐出境的,但我很快就看不见他了,也许他躲进了一片小树丛里,或许他故意甩开我,总之他已无影无踪。黑麦地波兰一侧连着一片树林,树林的边沿镶嵌着亭亭玉立的白桦树。捷克一侧也有一片树林,不过是枞树林子。我久久地蹲在地边上,陷入了冥思苦想:这片麦浪滚滚的田野窝藏着什么秘密?我若穿过麦地,会不会有海关稽查员埋伏其中?肯定有野兔在地里奔跑,只是看不见罢了。我不安起来。正午时分,天空明净清纯,整个大自然给我出了一道不可名状的谜。
“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寻思着,“就是出现独角兽了。”因为此时此地,只有独角兽才会降临。
在翻越边境时,我总感到害怕,坐立不安,待到中午烈日当空,诚惶诚恐的心境首次幻化出海市蜃楼。我壮着胆子扑向金浪滚滚的麦地,就像真的投进了海洋的怀抱。我挺起胸膛,在一丘又一丘黑麦田里穿行。我慢慢地稳步向前推进,俨然进入了纹章人物角色。因为有了这个人物,整个大自然才得以形成大纹章:蔚蓝的天空,金黄的田野,火红的太阳,碧绿的森林。我尽情想象,置身在梦境之中,我的波兰之梦因此显得更加绚丽多彩。
“白日中天,必有白鹰翱翔!然而人们却看不见。”
到了桦树林,就意味着我已进入了波兰的领土。别有洞天的奇迹即将在我面前出现。对我而言,《独角兽妇人》恰好表达了我在中午时分跨越边界的高雅境界。因为害怕,我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自然界的神秘产生某种迷茫,而我特别喜欢夜游的法国乡村,则到处游弋着瓦歇杀手的鬼魂,多少牧羊人惨遭毒手。我一边漫游,内心听着一定是鬼魂弹奏的风琴曲,精神上竟然把众多儿童请来,让他们自投刽子手的怀抱。不过,我上面所说的,只是为了告诉您,到底从何时开始,大自然就令我惶惶不安,因为它激起了我内心自发创作一只怪兽的灵感。或者说,它启示我创造种种条件,制造多起事端,使我沦为令人畏惧又惹人喜欢的囚徒①。
①我写的第一首诗是《收获吁吁喘息的人》,连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写到这里才想起旧作。——原注
翻越边界以及由此在我内心引起的惶恐,很可能直接使我对所进国境的民族本质产生疑虑。我不是进入一个国家,而是进入一幅图画。当然,我想拥有这幅画,而且还要对它产生影响。鉴于军事机器把它表达得淋漓尽致,我便要对军事机器加以歪曲。身处异国他乡,除了搞间谍活动别无办法。也许其中还掺和着杂念,企图通过背叛来玷污一种以忠诚(或效忠)为根本品质的制度。也许我还想远走高飞,离我自己的国家越远越好。(我的自圆其说,乃是我思想本能的流露,似乎只符合我个人的实际。人们接受我的解释,也因为它仅仅符合我自己的情况。)但不管怎样,我想通过某种天然仙境的渲染(仍然洋溢着我面对大自然的澎湃激情,并且具有人类公认的能力),准备采取行动,不是从道德规范出发,而是遵循小说美学的某些规律往往把间谍塑造成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神出鬼没而且法力无边的人物。再说,我除了被另外一个邻国驱逐出境的理由外,到底凭什么进入一个对我没有任何强制的国度,总得处心积虑作出实际的辩护吧。
在写到我面对大自然触景生情时,我才提到间谍活动。但当我被史蒂利达诺抛弃时,这个念头又涌上心头,对我进行安慰,仿佛要把我深深地扎在你们的土地上,殊不知在你们的土地上,孤独和贫困逼得我走投无路,只能以偷盗为生。因为我一贫如洗,人家早已指控我偷盗成性,以至于时至今日,我仍然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跟着脚走出卧房,惟恐在窗帘或帷幔上面留下漏洞。我不知道史蒂利达诺到底掌握了多少军事秘密,也不知道他从军团某上校管辖的各个办公室能刺探到什么东西。但他早有充当间谍的念头。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从事间谍活动会给我带来什么危险,这些并没有诱惑力。惟有背叛的念头挥之不去,显示越来越大的魅力,死死地纠缠着我不放。“把情报卖给谁?”
“德国。”
不过,他考虑了片刻,断然决定:
“意大利。”
“可你是塞尔维亚人。他们是你们的敌人。”
“没完啦?”
要是我们一鼓作气干到底,间谍冒险说不定可以给我一点转机,帮我摆脱无以自拔的卑贱境地。对间谍活动这类把戏,各国无不以为耻。但正因为它太可耻了,各国只好欲盖弥彰,益发加以推崇。我们完全可以从间谍的荣耀中受益。只是我们的情况不一样,事关叛变问题。后来,我在意大利被捕,军官们一再审问我有关我国边境防御的情况,我摇唇鼓舌,雄辩地证明我的供词没错。若是现在,史蒂利达诺必可助我一臂之力。我当时只不过想通过泄密一举成名,煽动出一场可怕的灾难。史蒂利达诺可以出卖他的祖国,而我出卖我的祖国是出于对史蒂利达诺的爱。下面我要谈到扎瓦,我将向您披露类似的性格,甚至与史蒂利达诺的面目也大同小异。他们俩就像一个大三角的两条边,顶角的交点在高空,史蒂利达诺和扎瓦交会的顶点是一颗永远熄灭的明星:马克·奥贝尔①。
①马克·奥贝尔的相貌与另外一个叫拉斯内尔的盗贼极其相似,1936年我曾同他一起干过。我刚从《侦探》周刊得知,拉斯内尔被判处流放。也就在同一周内,一批作家联名上书共和国总统,要求赦免对我的流放刑罚。拉斯内尔的出庭照片被安排在文件的第二页上。记者报道时讥讽说,拉斯内尔被判处流放似乎很得意。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在桑特监狱时,他就是一个小国王。后来在里奥姆,或在克莱沃,他也是一个小头目。好像他是南特人。他也对男嫖客进行过敲诈勒索。我从一个伙伴那里得知,有一个受害者驾着一辆小车找了他好久,跑遍了全巴黎,企图故意制造车祸轧死他。同性恋者因受骗上当而进行报复的事件屡有发生。——原注
如果说,这件从海关稽查员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