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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是在哪一次打架中挨了一拳造成的。我的目光厌倦、阴郁、暴躁、很严肃。我的头发浓厚而且蓬乱。看着当年的我,不禁大发感慨:
“可怜的小伙子,你吃苦了。”
我和蔼地谈起另外一个让他与我自己早已判若两人。我当时忍辱偷生,有苦难言,但在照片里,充满稚气的脸却不露任何痕迹。我从小就蛮不讲理或厚颜无耻强逼着我走进了生活,倒落得个逍遥自在。即使我内心惶恐,也绝不露声色。但一到黄昏,我厌倦了,便耷拉着脑袋,我感到我的目光沉重地压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同流合污,就是退回到我体内,逐渐消失。我相信,世界已经知道我陷入孤独的绝境。我曾经沦为农家奴仆,当过大兵,也进过少年收容所,虽然也体验过友谊,有时还得到师长们的关怀体贴,但我毕竟无亲无靠,甚至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步。监狱却给了我第一个安慰,第一次安宁,第一道友爱的大杂烩。但所有这一切,又卑鄙下流为世人所不齿。长期的孤独迫使我形影相吊,顾影自怜。抛开自我审视世界,特别在夜间,这个世界就更难以捉摸,更是浑浊得一塌糊涂,而我却把这混沌世界奉若神明,视为良辰美景。我不仅可以因此成为求欢的借口,体贴入微的对象,可以百般挑剔,尽情教唆,虽然我受尽了痛苦的折磨,已经精疲力竭,走到了绝望的边缘,而且我居然成了人尽可夫,万矢之一的。慢慢地,经过一番运作(恕我只能肤皮潦草加以描述),但不改变我安身立命的形体,冠冕堂皇的道理其实也极其明显。说穿了,我是在自己心中树立起这尊推崇备至的神明,以我为本,由我来支配。我对它津津乐道。我编出许多颂歌来赞美它。夜里,我哼着这些小调。乐曲自然是神圣的。歌曲的旋律很舒缓。节奏有些低沉。我嘴里哼哼卿卿,好像同上帝息息相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上帝的意愿和热望,在我的歌里终于一吐为快。我穿街走巷,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是低头就是昂首,眼睛不是瞧瞧房屋,就是看看树木,口里哼着粗制滥造的颂歌,既谈不上欢天喜地,也不至于愁眉苦脸,泣不成声。我发现,所谓希望,只是人们寄托意愿的表达。恩赐亦然。我从来不哼轻松愉快的小调。我考察过形形色色的宗教用语:它们创造了女神维纳斯、商神墨丘利,或者圣母玛利亚。
第二张照片是我30岁时照的。我的脸已经变得冷酷无情。颌骨显然突出了。嘴巴有苦难言,含着恶意。看样子就是流氓相,尽管我的眼神还很温和。由于官方的摄影师非要我板起面孔,我眼中的温情自然被忽略不见了。通过这两张照片,我得以重温当年使我走火入魔的暴烈:从16到30岁,我沦为少年苦役犯,蹲过大牢,泡过酒吧间,我苦苦追求的不是英雄冒险,而是在冒险中随波逐流,同流合污,要与最漂亮最不幸的罪犯融成一体。我心甘情愿充当那位年轻的妓女,陪伴或侍候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情人。不是为情人去报仇,而是哀悼他,纪念他,为他歌功颂德。
我并不以为我出生在豪门望族,来历不明反而使我得到自由发挥,自圆其说。我独特的悲惨命运可以同我的出生联系起来。我被家庭所遗弃,从此破罐子破摔,由喜欢男孩子到喜欢偷盗,由喜欢偷盗到喜欢或迷恋犯罪,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这样,我断然拒绝了曾经拒绝我的那个世界。我差不多很开心,迫不及待地投奔最卑贱下流的所在,说不定这还需要我幼稚的想象。因为我就是这样被想象虚构出来的,指望我把属于一个被遗弃的高傲的小人带去。这个小男孩或许被抛弃在城堡外,或许被遗弃在看管严密的公园里。公园里看守比塑像还多,比穿新婚礼服的新娘还多,比参加葬礼或婚礼的人还多。后来,也就是紧接着,乐极生悲,美梦变成了噩梦,山穷水尽只好悲惨度日。后来被送进了教养院,被关进了监狱,然后去偷,反抗,卖淫。自然而然,这悲欢荣辱、甜酸苦辣的万花筒(很少有语言可以描摹)装饰了我的心理定势,而我用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来装扮我真实为人的环境,但首先是用来装饰我受尽凌辱的童年。我熟悉的铁窗生涯足以弥补我的人生缺憾。在被关押期间,监狱给我的安全感无异于威严的宫殿为国王陛下的贵宾提供的安全保障。这两幢大楼,建得实实在在,毫无装虚弄假之处,它们给人的最大印象是绝对可靠,是什么就是什么过去打算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土木工程,建筑材料,布局比例,建筑风格浑然一体,受到统一的精神支撑,使得这些建筑如同现存的社会形态一样坚不可摧,并且作为社会形态的象征而巍然屹立。监狱的方方面面向我提供了万无一失的安全保障。我敢肯定,监狱是专门为我建筑的包括司法宫及其附属建筑群,包括不朽的名胜门厅。千真万确,命中注定我与监狱有缘。监狱的清规戒律之严厉,之狭窄,之精确,与宫廷内的繁文缛节如出一辙,与王庭接待贵宾的温文尔雅和蛮不讲理的礼节毫无二致。像监狱的基础一样,宫殿的基础建筑是用高质量的方块石砌成的,铺上大理石楼梯,装饰得金碧辉煌,里面有王朝罕世的雕塑珍品,宫殿的主人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但模仿造成的雷同还是存在的,两座大楼中,一座是原本,另一座则是流行在两极之间的生动建筑体系的最高峰,既容纳了原来的风格,又压抑了它的发展,是不加粉饰的力量。在这一道道地毯上行走,面对着这一张张墙镜照来照去,甚至可以在宫殿的公共厕所里享受片刻的舒适,还有什么不安全的呢!一大早拉屎的一幕,任何地方也没有如此郑重其事,只有在一小单间里进行才能保证演出成功。周围是毛玻璃隔板,看出去可以辨认出精雕细刻的门面,一个个卫兵,一尊尊雕像,迎来送往的接待厅;在一间小茅房里,用的卫生纸薄如丝巾,跟别的地方差不多,但刚才那王宫厕所里,会突然冒出一个礼仪小姐,只见她身披精纺的玫瑰缎子浴衣,披头散发,重新涂过脂抹过粉,费劲地清除着厕所杂物;在另外一间小茅房里,身强力壮的看守绝不会粗暴地把我抓出去,因为拉屎已经变成一场重头戏,在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得到国王陛下的恩准。监狱向我提供了同样的安全保障。任何情况下保证平安无恙。任凭狂风暴雨肆虐,任凭破产风潮威胁,这里秋毫无犯。监狱充满自信,而您身居充满自信的监狱中,当然也充满自信。所有这些建筑物都是可靠的,建筑物之间因各自的可靠性也彼此相敬如宾,遥相呼应,和睦相处。不过,也正因为有这种可靠性,正因为地基的可靠性是何等的重要,建筑物最终也必然要垮台。这些建筑物被随随便便搁置在地上,在世界上,它们也许可以维持较长的时间,但它们内部问题的严重性迫使我不得不无情地审视它们。我承认,它们在我身上有它们的基础细胞,它们是我必然铤而走险的标志,其实,我破坏性的思想已经为摧毁这些建筑而不辞劳苦地奔忙。失身终成千古恨,我已深陷苦难生活的泥潭,我的苦难生活就是宏宫广殿沦为废墟的真实外表,就是惨遭蹂躏后的花园残花败柳的如实写照,就是黯然失色了的金碧辉煌的凄凉晚景。我的悲惨生活就是它们的废墟。这一座座废墟破损得越厉害,废墟本该昭示的内涵似乎离我越来越遥远,越来越被神圣的岁月所埋没,以至于我竟弄不清我是蓬荜生辉还是门庭冷落,也弄不清我是千金卖笑还是无赖登基。于是乎,慢慢地,这种耻辱观与包容它的躯壳逐渐分离,支持它的理想的镀金导管终于断裂。在世人眼里,镀金导管是为其作证,在我这个肉眼凡胎看来,简直就是控告。于是它越来越孤立,形影相吊,只为自己而存在,自己需要自己,惟一的目的也是它自己。诚然,这是一个弃儿迷恋王宫豪华的想象,想入非非,天花乱坠,这样就可以给我的耻辱琢磨,镀金,可以顺着耻辱这个常用词义进行精雕细刻,如同加工金银玉器一般。直到最后,可能由于频繁使用甚至滥用的缘故,耻辱逐渐蒙上了遮羞的薄纱,卑贱的地位也就最终摆脱了耻辱。我对史蒂利达诺的爱又把我扯进极其特殊的情感纠葛。如果说我是通过他领略到一点尊贵的滋味,那么我顿时领悟到我的生命真正的含义如同人们说木头的含义一样我的生命注定要在贵世界外才有意义。在这一段日子里,我饱尝艰辛但头脑清醒,我与穷人相处因而态度鲜明:我穷困潦倒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至于我仿佛觉得,我简直像是赤贫粉揉成的穷酸面。贫困乃是我的血液,我的精华,我的本质,它流遍了我的全身,滋补着我的肉体和灵魂。我写这本书时,住在世界一流繁华大都市的一座豪华大饭店里。我很有钱,但我不会嫌弃众穷人,因为我就是穷人,就是他们。假如我喜欢在他们面前像孔雀开屏那样神气活现的话,那我会感到遗憾。或者说白了,我干吗不放开手脚大摆阔气,表现得更傲慢,更蛮横,更无礼。
“我会有一辆黑色的无声汽车,油光锃亮,我坐在车后头,无精打采地打量着外面一贫如洗的景象。在贫困面前,我带着我的随从,前呼后拥,个个衣着讲究,佩金戴银,故意让贫困看着我经过,让穷人(我从来就没有摘掉穷人的帽子)看着我坐在豪华的轿车里,听不到马达的任何噪音,缓缓而行,春风得意,极尽人间体面风光。如果我愿意,不妨再搞一套。”
同史蒂利达诺在一起,我是一贫如洗,回天无力,在欧洲的一片不毛国土上,学会了干巴巴的诗歌格式。有时候,面对大自然,我不寒而栗,不禁抒发几声诗的叹息。
在上面几页里,我曾这样描写过:“……暮色笼罩着的田野”。我当时并没有想象到它酝酿着严重的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