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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天黑了,按口内的时间,该是半夜了,车子才停住。带队的干部就喊下车吃饭,下车吃饭。
到了吗?有人看见外头黑天黑地的,就问。
带队的干部说,路还远着呢,今天走不走,吃了饭再说吧!
大家就在汽车的灯光前围成一圈,喝着水,吃着干粮。忽然,车“轰”的一声响,掉头开走了。我们这才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十八团团部所在地。因为前面有些女兵一看见光秃秃的戈壁滩,就不下车,所以那些司机怕我们也这样,哄着我们下车吃饭,把带的东西卸下来,就把车开走了。
我们这才往四周看去,没有看见一间房子,只有黑黝黝的一片戈壁。只有一根旗杆立在那里,被漠风撕裂的军旗发出“呼呼啦啦”的声音。哨兵像影子一样游动着。然后,平地里出现了几缕灯光。有几个人提着马灯,像从地里冒出来的,走到了我们跟前。一个人开始对我们讲话。大家的心都凉得不行,没几个听他讲了一些什么。后来,当他说他代表全团官兵欢迎我们时,我们没鼓一下掌,就陪他的那几个人“噼噼啪啪”地拍了一阵。那声音在空旷而沉寂的戈壁滩上显得很不协调。然后,他让一名干部安排我们去休息。后来,我们知道那个讲话的人是团政委阳焕生。
我们不知道哪里有住的地方,就跟着那干部走。一路上看见一边有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黑洞口,从那里面竟然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这可把人吓坏了。有人以为是坟,以为有鬼呢,以为鬼还打呼噜呢!还有人以为里面饲养着什么动物。反正,好多人都不吭气,都冒着冷汗,竖着毛发,紧紧地挤在一起往前走。有个胆儿大的老乡,实在憋不住,一下冲到那走在前面带路的干部跟前,朝他踢了一脚,那干部痛得“哎哟”叫了一声,然后生气地问她,你个小鬼,为什么踢我?我哪里惹着你了?
那老乡没有理他,只对我们说,他是人,是个人。
我们以为你是鬼呢,这黑洞洞的洞里怎么有声音发出来?吓死人了。我们赶紧对那正在生气的干部说。
那干部一听,顿时笑了起来,笑得都蹲在了地上,好半天才忍住笑,说,那里面住的是人,那就是部队的住处,叫地窝子,这戈壁滩上,自古就没个人烟,哪来的鬼呀?
在老家,谁要是穷得住窝棚,就不得了啦,难道部队穷得连窝棚都住不起吗?
这戈壁滩上,没有草,没有树,怎么搭窝棚呀?明天天一亮,你们就知道了。
正说着,大家到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前,那干部说,这就是你们的住处,两眼地窝子,一共可睡三十来人。里面铺着芨芨草,把被子一打开就可以睡了。
但没人动,好像那不是人类的居所——人类摆脱穴居已不知多少年了,没想到20世纪中叶,却有二十余万人在新疆过上了这种生活。大家都愣愣地站着。
怕什么呀,不行,我先进去给你们看看。那干部说着,提着马灯进去转了一圈,接着说,的确是住人的地方,自然啦,这是临时的,以后,条件会改善的。
有些女兵把背包放在戈壁滩上,坐下了。
两个年纪小的把头放在膝盖上,很快睡着了。
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们要回去,送我们回湖南去!然后大家都跟着嚷嚷起来。
要走也得天亮了再走哇,这深更半夜的,怎么走呀,往哪里走呀?那干部也着急了。
大家也许的确是困倦了,没人再吭声,有人抱着背包往里走。大家都跟着往里走。有人哭了,这一哭可不得了,大家都哭了起来,哭声响成一片……
听人说,这南疆三年能下一次雨,就算老天爷开眼了。可我们到后的第二天上午,就下了一场雨,老兵说,那雨是我们哭出来的。
下雨了,又勾得我们想起湖南家乡来,加之那雨淋坏了地窝子,我们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女兵们又哭了。男兵们站在远处望着我们,望着像落汤鸡似的我们。
这些出入过枪林弹雨、身上的硝烟味尚未散尽的男人,现在扛着或拄着砍土镘,神情忧郁,用饱含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们。
即使是我们的啜泣和哭喊,也使他们感到了无限温柔,使他们看到了生活的色彩。看到了荒原上的一线生机,正是我们这些女兵使一半成为整体。我们是他们的姐妹,也是梦想中的爱人和未来的母亲。我们承载的是半个世界或许更多。
哭归哭,三天以后,真格的东西就来了,开会、讨论、汇报思想、检查日记。最后落到一点:建国建疆,立家立业。但每个人似乎都认准了一个理儿,那就是不能找对象,不能结婚,不然就回不了老家了。但事情并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最后,谁也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几乎全在这里成了家。
自从陈淑惠与老赵结合以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吾瓦,她在这里与盐碱地战斗了一生。
你不知道,这里的盐碱有多厉害。1952年,全团播种粮食四万一千七百八十六亩,盐害面积就有两万二千一百零五十五亩,达到百分之五十多,生活本来就十分困难的1961年,盐害面积达到了三万多亩,1974年,达到了近五万亩。
最让陈淑惠痛苦的是,有些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土地,由于泛盐严重,不得不弃耕,必须灌水洗盐才可能有一些收成,但土质变劣,产量锐减。“头年小丰收,两年便减产,三年‘秃子头’,四年把种丢”就是土地盐化减产的生动写照;有的条田则成了“盐碱滩,苇子草,十亩庄稼一肩挑”。一、三支渠及三支渠土地是陈淑惠和全团官兵们当年一起开垦的,最后都不得不抛弃了。当她看着那泛着盐碱、一片荒芜的土地时,当她跟着大家撤离那里,抛弃那些土地时,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仿佛抛弃的不是土地,而是自己的孩子。大家的心情都灰灰的,脚步特别沉重。陈淑惠一次又一次回头去望那些土地,一次又一次淌下了伤心的泪水。1964年,全团弃耕面积达到了七万余亩。到80年代末,重新开垦、收复这些弃耕地时,已经退休的陈淑惠又参加了。
这块贫瘠的土地是不适宜耕种的,早在1952年,苏联土壤专家柯夫达到吾瓦考察时,就曾经下过结论。经过了近五十年的种稻洗盐,这片土地才渐渐变得肥沃。但这时,陈淑惠的身体已经垮了。
陈淑惠是在参加一次收复弃耕地的劳动后,感到身体不行的,那时她六十一岁。后来,她一直熬着,最后身体越来越虚弱,但她还是一直参加劳动。她在吾瓦一直种棉花,退休后,她每年都要去拾棉花。这本是一种十分辛苦的劳作,但对她已成了习惯,如果到时候不到棉田里去,就浑身不舒服。
她最后是倒在棉田里的,当时棉花已经拾完了,连棉秆也收去作燃料了。天气是在深秋,大地已有些萧条。她一直想到田野里看看,在田地走着,突然眼里流出了泪水,她没有用手去擦,而是任它流着。这时,她看到了自己进疆后栽活的第一棵胡杨树。她像碰到了一位老朋友似的,急切地向它走去。但她已走不快了。
她那时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六十多岁,唉,六十多岁就老成了这样,真是丢人啊!
六十五岁那年,她死在那棵胡杨树下。人们发现她时,已是次日中午,她的衣着整洁干净,脸色平静、安宁,白发梳得十分整齐,中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背靠的树一夜之间,叶落殆尽,有些金黄的叶子就在她身上盖着。
她所埋的十三连,是坟茔的代号。那是一大片的坟地,先前的排列整齐,后来的显得凌乱,远远看去,一个接一个的土包显得没有边际。生者与死者的界限,是一条水渠。水渠一边是坟墓,一边是农业连队。
唉,说起来——辛酸哪,陈淑惠确实不容易啊!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能有老家的人来看她,一过六十岁,她就常常说,她死后要在坟前立个碑,写上“湖南长沙女陈淑惠之墓”,说老家来了人好找。她还说她的坟头要朝着东南方向,说她的老家就在那里。平时香梨熟了,她就会说,哎呀,老家的人这个时候来了就好了,可以尝尝我种的香梨了;打谷子的时候,她就会念叨,唉呀,老家的人这个时候来就好了,可以尝尝我们吾瓦的新米了;春天来了,她就会说,老家的人这个时候来就好了,这正是我们吾瓦最好看的时候;冬天她则说,老家的人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来,太冷了,到处光秃秃的,连一片树叶都看不见,见我生活在这里,一定心酸的。
可是……唉!
陈修明:我在遥远的异乡孤独地生活着
我们幼年文工队共五十多人,是1951年3月8日随二军军长郭鹏一起从长沙出发的,因为他要回新疆,就把我们捎带上了,所以我们这批进疆女兵可能是人数最少的一批。
我是湖南郴州人,三岁丧父后,母亲改嫁,所以只能跟着叔叔过。当时郴州号召我们参军是以抗美援朝的名义。说是九军的人已开往朝鲜了,只有番号还留在国内。
我到新疆后,分在二十七师七十九团,该团驻地在和硕滩,那是一个很穷很苦的地方。只有戈壁滩,看不见一棵树、一个人。风遇不到丁点阻挡,特别劲猛,有时能把站着的人掀翻。狼则有恃无恐地一边嗥叫,一边奔突。
当时排节目的时间很少,一般都是和大家一起劳动。每天天不亮,那首《戈壁滩上盖花园》的歌就唱起来了——
没有工具自己造,
没有粮食打野羊。
自由的种子撒下去,
幸福的泉水流不完。
…………
等到天黑尽了,我们才又唱着这首歌返回营区。
我人小,但一到部队,就让我当班长,领着大家劳动、开会、读报、讲怎样受压迫。所以领导表扬我说,你虽然出身不好,但还没有留下阶级烙印,要我一定好好干。
听领导这么说,谁不感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