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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麟初进房时,本来不免疑虑,不料三姑这次竟与前目初见神情大不相同,人也庄重许多,再听这等说法,越发加了好感,见房中还有二婢侍立,也被三姑唤出;一夜跋涉,人早倦极,又吃了几杯酒,十分想睡,难得对方不来相扰,便把鞋脱去,和衣而卧,睡梦中似觉有人在身上抚按了两下,困极神昏,也未理会,跟着安然睡去,隔了多时醒来,侧顾旁窗,日光斜射,料知天已下午,见室中无人,想要坐起,忽发现长衣已全被人脱去,只留贴身小衣,安睡锦裳之中十分温暖,不禁吓了一跳,暗忖:“素来惊醒,怎会睡得这等死法?”刚把衣服匆匆穿好,忽听床后有人呻吟挣扎之声,忙往一看,正是二婢,已被人绑了一个结实,口塞棉花,忙代解开,惊问二婢:“何故如此?我记得今朝睡时未脱衣服,由此睡熟,醒来发现长衣尽脱,怎不知道?”
内一女婢气愤愤说道:“今早客人全被八大公唤去。我家主人到床边坐了一会,见相公衣服未脱,恐睡不实,代将长衣脱去,把被盖好,一个人流了一阵眼泪,忽对我们说,她此时心志已定,明知相公心中有人,不会爱她,无如骑虎难下,前世冤孽,使其一见倾心,无法解脱,反正危机四伏,不免笑话,现已无所顾忌,决计应个景儿,拼担污名,免得他人又生邪念。便在床上隔着被头躺了一会,忽又流泪坐起,说相公正人君子,心事尚未明言,不应背他同卧,虽在梦中,醒来难免轻视,还是回房的好。说罢回房安睡。隔了些时,也不知睡着没有,前面粮仓忽又起火,楼中的人纷纷往救,只我二人奉命守候,不曾离开。正向窗外看火,忽见三姑擒了一人,正是八大公的徒孙,气匆匆往外走去。方觉奇怪,便被人点倒绑起,解了穴道,再三盘问三姑与相公有无苟且之事。我们具实说出,他偏不信,直到相公快醒,才把口内塞上棉花走去。我们从小便受主人恩养,平日爱如子女,所说皆是真情,来人偏要强迫乱说,为了不肯瞒心昧己,吃了许多苦头。这小贼也不知哪里来的,和昨夜他们所见三小贼一样,身轻如燕,武功真好,去时身子一闪,便如飞鸟穿窗,身影全无……”还待往下说时,猛觉疾风扑面,眼前人影一晃。二婢已吓得纷纷倒退,惊叫起来。
文麟见那来人身着短装,腰横虎皮,光看两条毛腿,脚穿一双草鞋,胸插短刀和另一件带链子的兵器,正是狄龙子,待朝二婢扑去,连忙横身拦阻,低喝:“龙子且慢!
难怪她们,快些保我出去。”龙子停手笑问道:“周老师,你当真一睡不醒,那婆娘睡在身旁都不知道么?”文麟力言:“刚醒不久,二婢所说并非虚言。”龙子又道:“这样就好。如今事情闹大,这婆娘本是罪魁,不知何故反不相干,令人好生难解。不过周老师在此恐还有数日耽搁,简老师日内也要回山。煌弟今日已和明霞、珊儿二位师妹同往寒萼谷,事情已全知道,先颇着急,幸经一位老前辈再三解说,知道无碍,方始放心。
现奉这位老前辈之命,有好些话不敢明言,只想和周老师见上一面,问明虚实。话已说完,那婆娘方才上当被人引走,中途想起周老师在此,必不放心。我就要回转,过两三天,我和煌弟他们同来接你,再相见吧。”文麟还想问话,龙子声随人起,已穿窗而去。
二婢忙同急叫:“楼上有贼!刚往下面逃走。你们快来!”文麟横身拦道:“你两姊妹苦头还未吃足,想作死么?”二婢同声急道:“周相公,你不知我三姑家中规矩。
索性将我们绑起不解开也罢,既然解开,对头又这样来去自如,欺人太甚,三姑知道,决不与我姊妹干休。除却招呼人来与小贼一拼,别无善法。”文麟笑道:“这个无妨,你们不会推说要守护我么?真要不行,我代你们说情,三姑想必不致驳我面子。”二婢喜道:“相公真是好人。但有一件,看那小贼来势和那一身本领,要把相公背走,易如反掌。我们早说过三姑法严,平日虽爱我们,不以平常奴辈相待,如犯她的规矩,却是休想公道。在她未回以前,相公如果可怜我们这两条小命,千万离开不得。”文麟见二婢情急之状,又听龙子说还有三日才能获救,乐得慷慨,点头笑道:“我素不惯欺软怕硬。既这等说,在你主人未回房以前,我决不走便了。”二婢大喜拜谢。
忽听楼梯微动,三姑已自回转,满脸愤激之容,匆匆进门,见了文麟,立转笑容道:
“周相公何时起来?方才被人乘隙放火,调虎离山,将我引走。来人诡计阴毒,把冯家的人弄了一个来,点了哑穴,画上花脸,放在粮仓旁边。我一时不察,误中毒计,等把来人擒住,带往冯家理论,已然走出老远。越看越觉不对,才知对方身受人制,言动不得,赶忙解开,问其因何至此?是否老贼所差?他说原奉冯家老鬼之命来此寻我,中途遇见一个身围虎皮的小贼,一言不发将其点倒,挟来粮仓之后放火,一见三姑赶到,小贼忽然把他一推,便被打倒抓起,彼时穴道未解,只干着急等语。我一听便疑上当,即忙赶回,因来人行动巧妙,作事灵警,这等作法,必是想将周相公暗中救走。此时周相公睡得甚香,共总不多一会,穿得这等整齐,你们守在楼上,可曾看见有什事么?”
二婢见主人面有怒容,积威之下,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方一迟疑。三姑已怒道:
“你们快说实话!对面的窗如何大开?地上又有这两根带子,是何原故?”文麟见二婢吓得面容惨变,欲言不敢之状,心中老大不忍,忙接口道,“三姑,此事难怪她们。”
随将前事一说。
三姑略一寻思,转怒为喜道:“既是这样,你们本领不如人家,有什相干?下回小心些,如见来人厉害,打他不过,速放响箭或是火花信号求援,便不怕他跑上天去;勉强迎敌,反而吃亏。你们可去外屋歇息,唤你们再来。”随向文麟道:“周兄居然未有逃意。难得你厌恶的人均已走去,我意欲奉陪只饮个三数杯,决不尽量,各自随意饮上一回”如何?”
文麟先想推辞,一则早起吃了一顿空心酒,又睡了多半日,有些腹饿,又见三姑一双妙目注定自己,满脸切盼之容,想起前情,不忍坚拒,心想:“此女并非全无廉耻,何不借着对饮把话说明,告以心志,如能就此善罢,岂非快事?”随即应诺。三姑大喜,便命恃婢传命厨房备酒,菜肴须要精美,二婢奉命走后,文麟以为三姑必要纠缠,虽知三姑虽然面有笑容,并无丝毫轻狂之态,只谈了一阵闲话。文麟见状,心又松了许多。
一会二婢来报:“酒菜备好,是否送到中间屋内?”三姑微嗔道:“共总两个人,难道还寻不出好地方?这也来问!”二婢同声说道:“不久黄昏月上,今夜月色定比昨夜还好,为此把酒设在玩月亭内,只不敢十分作主。”三姑笑道:“平日你们有多任性,今日这样胆小做什?这地方果然不差。”随请文麟同往。
文麟到后一看,见那玩月亭乃是东面最末一间,三姑卧室旁边楼窗外的一座小亭,建在楼上小峰之上,离楼只一两丈,上设吊桥,可由楼上直走过去。亭在峰顶,比较略高。那峰原是一根石笋,上丰下锐,峰顶但平,宛如朵云出地,凌空直上,孤零零立在楼角片面,毫无攀附,也无途径可上。面前一片花林,再过去又是大片水田,清溪映带,近岭遥山,宛如翠屏罗列,风光如带,乃是半山中一片平地,本来就具形胜,再加主人多少年来经营布置,景更清丽。
峰上小亭大只方丈,高却两丈左近,当中一个大理石的小矮圆桌,摆着几样极精致的酒菜,杯盘用具样样华美,两旁放着两把藤躺椅,上蒙虎皮,坐卧其间,四围树色泉声、山光云影齐收眼底,因下面峰形锐凹,上下削立,无路可上,主人将亭建好之后又设了一座吊桥,使与卧室楼门相通。每当三五月明之夜,便把吊桥放下,走往对面峰亭徘徊望月,等到夜深风露,翠袖单寒,然后再由桥下步月归卧,想见平日红楼独居,孤标自赏,徘徊月下,顾影自怜,高不可攀,不许狂蜂浪蝶私窥玉颜之概,主人容态又颇安详端好,不特不是初见之时那等急欲委身举动轻狂,连天明前和那一班狗男女席间豪饮、放纵自恃的江湖气也去一个干净。
这时正是夕阳欲堕、明赡始升、瞑色欲收、四山红紫万状之际,而快要沉入地平的半轮斜阳回光返照,由前面松林花树间斜射过来,晴光明丽,正照在亭外两株盛开的海棠花树和宾主二人的脸上。人面花光交相掩映,丰神越发艳绝,文麟先前厌恶防忌之念又去了好些,觉着此女实是美质,只为从小生在这等人家,所来往的不是绿林暴客便是江湖豪士,以致同流合污,染了恶习,所嫁丈夫又非善良,如与昨夜所遇那些人来比较,真还算是好的。难得此女好胜,似非不可理喻,只不知此时是何心意,是否坚执成见?
司徒兄妹必已得信知我在此,听龙子口气,已有好些位异人奇士为此引起一场恶斗。我独身在此,龙子尚能随意往来,救我出困当非难事,为何要过几天?幸而此女不如意料那样淫贱,否则岂不难于应付?先想开口明言心事,请三姑自息妄念,结为朋友之交,只不强迫成婚,便结成异姓骨肉也非不可,两次想要开口,均因对方神态大方,无所表示,素又面嫩,对方不提,不好意思出口。
三姑见文麟目光不时注在自己脸上,才知欲擒先纵,比日前急进露骨要强得多,心中一喜,越发矜持起来,不特没有一句题内文章,便饮食劝客之间也极自然。双方各自浅斟低酌,随意饮啖,毫不勉强。文麟虽然想好许多话,竟被窘住,一句也说不出口。
时光易过,一晃暮色苍茫,月上松梢,渐渐冰轮高涌,许多峰峦均似披上一层银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