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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我喊住她,她不解地回过身,“你下去吧,我会安排这里的事。”
她犹豫了下,但还是道:
“有姑娘这句话自然是好,可,长门宫哪怕是废妃,倘是殁了,不报鹤归堂,被上面知道,我这做奴婢的,准得挨顿板子。”
“你若执意去回,明日,挨的便不仅仅只是板子。”我清楚明白,鹤归堂对废妃意味着什么,一旦报了上去,不过一个时辰,尸身就会化成骨灰,然后洒于鹤归堂后的那口枯井中。
如果是尚在妃位而甍,则会装进灵柩,得到皇上恩典的,甚至可以获准随迁帝陵,或者妃陵,再不济的,都不至于化为一捧骨灰,尸骨无存。
既然,忆晴的入宫是身不由己,为妃亦非她本愿,她今日许下的最后遗愿,我必当成全,送她出宫,送她回家!
那名宫女听得懂我话里的威胁之意,也知道,我是昭阳宫的人,只得唯喏着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李太医匆匆赶到时,忆晴的身子已经完全地冷却,就如同北溟那千年不化的寒冰一样,他除了叹气,于事无补,因着十年难遇的大雪阻了宫中各处的路,在这个除夕夜,惟独我和李太医,陪在忆晴身边,也陪尽那长门孤独一隅的冷寂。
纵是今晚知道芊妃害她至此,可我又能如何?宫中从来没有公道可言,有的仅是生存之道。
当晨曦拂进时,顺公公出现在屋门口,声音里是有着一丝悲伤,很浅,更多的是焦灼:
“安姑娘,废黜的嫔妃尸身一律要安治置鹤归堂,这是先祖留下的宫规,不可不遵啊!”
“顺公公,我不会让你为难,但请给我些许时间,容我去请恩旨。”
“安姑娘,此事即便是万岁爷怕也没法子,总不能为这一人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吧。”
我依依不舍松开忆晴的身子,下炕,缓缓走出屋门,白雪皑皑覆盖下的长门宫,四周皆静,但,还是有些幽怨的吟唱从这空旷冷落的宫中悠悠传出,一如昨晚听到的那般,只是,在这清晨,所唱的词愈听得真切:
“……别作深宫一段愁……独照长门宫里人……经年不见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
循着歌声望去,在尚笼着薄雾的积雪的宫台前,白衣的倩影倚坐在一侧的破落不堪的回廊内,她身上披着上好的银裘棉袄,与这长门的沧桑没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似乎是感觉到我的凝视,那倩影转回身子,亦望向我,这一望,眼前犹如光华墨升,万般的清冷皆随之化去,仅余那,眉目倾城,笑亦倾国。
她望着我,顾盼生怜的眸底,突然湮起一种深深的惊愕,口中轻吟的谣曲也骤然停止。
“安陵羽熙!”她原本悦耳的声音因高声地惊叫,变得尖利刺耳,然后,她眼中的惊愕变成恐惧,刹那间,她踉跄地站起,向后跌跌撞撞逃去:
“我不和你争,我再不敢和你争,你放了我,放了我……”她尖叫声演变成了哀求,银裘镶嵌成的棉袄在升起的红日照拂下,流转出耀目的光泽,却丝毫不能比她的脸更让人停驻眸光。
“她是谁?”我疑惑地问,源于她直呼的,是姑姑的名氏。
“是先帝废黜的泠贵妃。”顺公公回道,声音里有些不自然,似乎在隐隐畏着什么,而彼时的我,也不曾留意这些,只依稀记起,那个关于倾霁宫的美丽传说。
当她的身影消逝在回廊的尽头,我收回眸光,慢慢走下台阶,轻声道:
“有劳顺公公先容忆晴在这停放一日。”
“安姑娘,万岁爷此刻正上早朝,你去,也是见不到的。”
我仿佛对着他,又仿佛对着自己说:
“总要试一下,即便,希望渺茫,否则,就连半分的把握都没有。”
“只怕试错了,便是万劫不复。”一声清越的女子声音从一侧传来,我转首,来人,虽然形容憔悴,穿着素衣粗服,但容貌并无多大变化,正是婧瑶皇后。
“皇后娘娘——”我未假思索,唤道,毕竟,她在位时,待我确实不薄。
但她的眼底再无往日的温柔可亲,仅有冷凌如箭的眼神:
“我早是废后,你又何必如此奚落于我?”
“奴婢并无奚落的意思,娘娘——”
她挥挥手,阻断我的话,眼神看着我,嘴中吐出的话,仿佛是被冷宫这八年浸染所幽怨积蓄出的诅咒:
“想当年,安陵一族权倾前朝,在后宫,亦是为所欲为,却终是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诛灭一族。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不过是被废做官婢,竟还留下一命,看来先贵妃的福荫还是庇护到了你,只不知,这福荫又佑得住你几时!”
顺公公闻言,突然道:
“这长门看来清闲的人还真多,孙嬷嬷,你倒真是管理有方。”
一直默不作声待在一旁,昨晚到昭阳宫禀报忆晴病情的嬷嬷被这句话惊骇到忙跪拜在地:
“奴婢失职,奴婢失职!”
婧瑶皇后轻笑出声,语音却是极寒凛:
“顺公公,你又何必要阻着人说话呢?这般遮遮掩掩,难道还能掩过百年不成?”
“咱家不知道什么是遮掩,只知道,这话,若是说得太多,在这宫中,阳寿便会被折了。”
“哈哈哈哈,好,我倒要看,你们还能瞒到何时。”婧瑶皇后看我的眼神此刻带着仇恨,她眼底的恨意我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深切,想必昔日,父亲嫁祸于她之事,她一并算至我身上吧。
她愤愤地转身离去,一边的孙嬷嬷早跟着一路走一路喊:
“你们呀,今儿开始,都得替我纺纱,长门,不养闲人,既是被废黜,那就和奴才没两样,别再当自己是啥千金贵体,在这,都一样,干不来,就没饭吃!”
我颦起眉尖,继续往前走去,耳边,似乎听到顺公公脱口而出的声音:
“孙嬷嬷,泠姑娘,可是不同于她们!你给咱家仔细着。”
“奴婢晓得,奴婢晓得。”
从忆晴的屋子走到宫门,路并不算长,但,沿途,我已看到一张张曾经美丽,曾经年轻过的脸,如今在长门日复一日的无望等待中,渐渐失去所有的资本,充斥着腐败的气息,直到某一天,在角落悄然地死亡。
那时,没有人会再记得,她们曾经如此鲜活得在紫禁存在过,她们最后唯一的归处,仅是鹤归堂后的那口枯井,井下,葬着的,是西周开朝至今,后宫被废黜嫔妃的尸骸。
而我,不愿意忆晴落得这般的结局。
我答应过她,带她回家。
这一天,我在昭阳宫,跪等天烨,从他下朝开始,我就跪在正殿前,求见于他,但他,始终不愿意见我。
他知道,我所求的何事,他更知道,这件事如要他颁下口谕特赦恩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顺公公几番请我起来,不要为难皇上,但,我依然执着地等着。
我并不是想为难他,一直都不是,我仅是想替命运多舛的堂妹求一道恩旨。
直到华灯初上,顺公公终于再次出来,对着我,莫奈何地叹出一口重气,道:
“万岁爷恩旨,将安陵忆晴从妃册中剔除,准予送回老家安葬。”
“奴婢谢主隆恩!”我重重叩首。
西周自开朝至今,没有将后妃剔出妃册的先例,天烨肯如此成全,要面对的,怕不仅是云雅太后的震怒,更是后宫乃至前朝的一些蜚短流长。
小允子扶我起身,我望着昭阳殿,惟能深深再行鞠躬,谢他的成全,谢他的铭恩。
腿部的酸麻不适没有让我觉得有多难熬,在这深宫,人心的算计才是最难熬的。
包括今日,婧瑶皇后话中的几多乾坤,乃至泠贵妃错乱的话语,都似乎在昭告着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相,这件真相,甚至让顺公公急于阻挠它的出现。
究竟是什么事,我不得而知,也没心力再去分辨这其中的因果。
正如,忆晴的死,与芊妃脱不开关系,但当我此刻,看到她坐着肩辇,缓缓从宫外进来时,我只能俯身行礼。
宸贵妃身怀六甲,因着日益倦怠,反而不愿天烨晚上相陪,芊妃便是后宫之中,承恩最多的嫔妃,她入宫九年,天烨对她,不可能全无一丝感情,毕竟,她确实是一个能吸引人的女子,无论才艺貌仪各方面,都是宫中至今仍属出类拔萃的。
此后,天烨仍没有见过我一次,我和他之间,似乎从那个晚上开始,就渐行渐远,唯一不变的,是顺公公依然待我甚好,在昭阳宫,除了偶尔要应对霍子渊噬人的眼神外,连佾痕都不再处处为难于我,想必是受了他的嘱咐吧。
天灏自接管楚瑜的禁军后,很少往后宫中来,每日都在校场练兵,或许,他终于能够淡忘年少的冲动妄为。
无忆仍是玄景的伴读,间或,在天烨下早朝后,他会跟在玄景身后,到御书房请安,经过那日之事后,他与玄景之间的关系更为微妙,这种微妙,让我嗅到一种深深的不安,来自于权势的贪婪从不会因一时的压抑所蕴伏下去,而是,在下一次,酿积更磅礴的冲击,然后爆发。
这样的爆发,往往是带看毁灭性质,并且防不胜防的。
靖宣十四年五月初八深夜,鸾鸣宫突然传来,宸贵妃胎动,怕是要生产的消息。
这一夜,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夜,六宫所有的后妃,都在等着这一天,这一刻的到来,她所产下的孩子,倘若为男,则必会是众人皆默认的,西周下一位储君。
自然,最在意的,应该是芊妃,但她神色自若,陪着天烨在昭阳宫,候着鸾鸣宫传来的消息。
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被调往鸾鸣的外殿,以备紧急情况,所有的医女也里三层外三层的忙碌在产房中,宫内最好的稳婆亦是齐聚在那。
较之昔日我产下无忆,可谓天壤之别。
但,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会后悔。
我站在鸾鸣宫正殿外,奉旨看着眼前这一切,同时,也会在第一时间将得到的消息,传回昭阳宫。
正殿内,宸贵妃因疼痛而导致的喊声一阵高似一阵,凄利的尖叫声响彻鸾鸣宫的上方,我有些焦虑地站在殿外,此时的我,是希望她能为天烨诞下子嗣,因为,毕竟天烨膝下子嗣单薄,倘后宫玄景独大,对于我的无忆,怕不是好的兆头,纵然他是玄景的伴读,但在狩猎时,玄景的嫁祸,已让我隐隐觉得,无忆是被玄景放在随时可以牺牲的位置,这样的玄景,是可怕的,尤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