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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看镜子,对自己满脸阴沉的表情大为吃惊。是的,他缺少那种为女人所喜爱、钟情的外貌。他的脑袋已经开始谢顶,眉毛疏疏稀稀,一脸深深的皱纹。也许,和他同年龄的农民都要比他显得年轻。
井户原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后就下了床,穿上一双便鞋走到门口。门缝里塞着一份报纸,他取下报纸后又回到床上。
浴室的门开了一条缝,美奈子探出头来问道:“您已经醒了?想不想洗个澡?”
井户原什么也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这时正被一篇相当长的文章吸引住。
文章的标题是:“菅沼康采恩的命运。新董事长的方针——是减缩活动范围吗?”
文章指出,巳故菅沼千方百计竭力扩大自己的事业,并吞和自己相邻的所有企业部门。某些人认为他的行为是“强盗式”的行径。然而实际上,对企业活动无休无止的渴求,和力图掌握一切的欲望,简直弄得他片刻不得安宁。但是加入他那个所谓“康采恩”的大多数企业,实际上是毫无联系、互不相干的。这也就是他这个企业的致命弱点。他把旁人向他提议的一切企业,统统攫取到手,当时想也不想一下,这个企业于他是否需要。
“说得对。”井户原心里想道。菅沼深情自己不会犯错误,深信自己具有办企业的超群天才。由于他出身于官僚家庭,因此自己就形成了一种错觉,既然他能神奇般地功成业就,顺利地扩大自己的统治,那他仿佛不言而喻就是个出类拔萃的非凡人物,而社会本身也加强了他的这种错觉。然而,即使菅沼在世时,这种幻觉业已开始烟消云散。而当他一旦身亡故去,菅沼“康采恩”就立即陷入崩溃的边缘。
“因此,”文章的作者在结束语中说:“极其重要的是,新董事长将选择何种方针以摆脱目前的困难。很可能他将选择一条大大缩减活动范围的道路,砍掉不必要的企业和公司,停止和对手竞争,在某些方面还得和对方谋求妥协。”
井户原看完这篇文章就把报纸往桌上一扔,对其它文章他毫无兴趣。
“一语中的,抓得很准。”井户原暗暗佩服。不过,他又感到,作者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新发现。和菅沼相比,现任董事长幸一的确嫩得多了。毫无疑问,他没有能力保持“康采恩”的现有水平。当然,不仅仅是他,菅沼的任何一个继承者,无论他多么聪明能干、足智多谋,要想做到这一点也是不可能的,菅沼干了这么多蠢事,以至都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能办企业。一种莫名其妙的、不会失误的声望挽救了他。但是,如果让一个内行人冷静地研究一下他的事业,那就一定会把他吓得毛骨悚然。正是为了力图扔救自己的名声,菅沼才不止一次地使用阴谋诡计,制订“康采恩”业务活动的虚假平衡表。
但是文章的作者还没有追查到这一层。
要知道,当出现无法支付职员工资这样的情况时,是谁向菅沼提供资金,帮助他摆脱困境、度过难关的呢?
在一九四八年至一九四九年间,工人掀起了要求提高工资的斗争浪潮,急需预备资金,以便给工人支付提高了的工资,是谁向他提供经费,使他化险为夷呢?
对此,暂时还无人知晓,甚至以消息灵通著称的《金融》杂志的老板木山毫无所闻,没有任何察觉。确实,他可能对某些事情有所怀疑,但我不准备向他透露细节。
井户原还沉浸在思考中。
而且我也不能这么办,否则木山立刻就会产生—个问题:井户原是从那儿搞到偌大一笔巨款的呢?
因为谁都知道,他十九岁离开垢木县僻远的乡间小村时,穷极潦倒,身无分文。
大家还知道,战争期间他只是一家没有名气的公司里的普通职员。
因此,自然而然地就会让人产生一个疑问:象他这样一个小人物,在一九一八年哪能有这么一笔巨款提供给无所不能的大亨菅沼呢?
是的,菅沼的亲信中会有人知道,井户原好象是以八千万元之巨供菅沼任意支配。但是这不过是一派胡言!他本人和菅沼想出的这个点子就是为了编造一个虚无飘渺的神话,好使人相信,为什么菅沼要把井户原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
菅沼素以吝啬著称,因此谁都不喜欢他。然而他又是个真正的独裁者,既不相信自己的下属,也不相信外来的人。是什么原因使他突然和井户原亲近起来了呢?
为了使这一切合乎情理、得到解释,必须杜撰一个掩人耳目的神话。其实,不能使用逻辑的尺度去对待神话。神话愈扑朔迷离,神秘的色彩愈浓,它就愈加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这就是为什么才出现了这么个故事,仿佛井户原送给菅沼八千万元,而菅沼也就因此喜欢上了这个人物,并和他亲近起来。
实际上,菅沼是向井户原借钱,并且立了相应的字据。这一切当然都是极其秘密的,只有负责公司财务的主管人知道这件事。
老实说,他井户原并不曾料想到菅沼会这么快就去见上帝了,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就是该清算的时候了,并且要尽快动手才是。
据说,菅沼用手指在幸一举心写的是井户原的名字。这就表明,井户原显然使他十分不安,以至在回光返照的弥留时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所欠的债务。
在他来向菅沼骨灰祈祷的前一个晚上,幸一精神沮丧,面色苍白。他说,他已经从主管人那里了解到全部情况,并要求和井户原对整个形势进行讨论。当时,井户原只是微微一笑,轻轻地敷衍过去,表示这类事还是晚些再谈为好。
对,对,让这个幸一去坐卧不安、焦急不宁吧,到那时,就会更好商量了!
我要让这个乳毛未干的董事长看看,这个世界是多么残酷无情。这对他是个教训。
就拿我来说吧,在我没有爬到目前的地位时,生活是那么残忍地一次次折磨我、欺骗我,把我抛到社会的底层。
而他哩,一切都是现成的、好好地送到跟前,原因就在于他出身高贵、门第显赫。
是的,出身不同、门第相异啊!它可起着很大的作用哩。
他早就懂得了这点,因此当他的前妻,一个和他出身相同的民家妇女,去世时,他就着手为自己寻找一位出身高贵的妻子,以便借助夫人的贵族尊荣来遮盖他来历不明的过去。他甚至还曾打算和一位郡主结婚,但是人家怀疑他动机不良,而加以拒绝了。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最终还是红运高照,娶了一位退役海军中将的女儿做夫人。这位将军虽然穷困,但他的夫人却是名门闺秀,出身于贵族之家。一些惯于摇唇鼓舌、爱说刻薄话的人纷纷扬扬地传说,他是用巨款买了一个老婆。这话倒也不无根据。不过,井户原对这一切议论充耳不问,尽量避开,不去听就是了。他总算称心如意,达到了目的,现在他的夫人出身在社会最上层,因而对他的看法、态度也应该改变才是。
初子出身的这个阶层以及她所受的教育,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夫妇之间不互相干涉彼此的私事被认为是一种高贵的风度,因此井户原也就尊重这个传统,并给了初子完全的自由。
初子现在在哪里呢?可能在新加坡,也可能在香港。井户原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夫人的旅行日程表。和她一道出游的还有她的一个好友。她和许多贵族家庭交往密切。井户原很喜欢这一切,喜欢这个他过去毫不熟悉的环境和气氛。当初子在他旁边时,他总感到美滋滋的,同时又好象一个外人似的站在一旁观察……
“您还在床上躺着?”美奈子出了浴室,走到井户原身边。她身穿一件闪闪发光的粉红色晨衣,就象是一只罕见的昆虫幼小翅膀,头上缠着一条玫瑰红的头巾。“该起床了,您瞧,今天天气多好啊!”她拉开窗帘,灿烂夺目的阳光欢快地跳进房间,房间内立刻生机盎然。
井户原打了一个哈欠,推开被子下了床。
“要洗澡吗?”
“洗。”井户原走进浴室。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稍稍地冲洗一阵后就开始刮胡子,甚至透镜子也不照。一出浴室,他立刻穿上一件白衬衫。
“您马上就走吗?”美奈子奇怪地问,“我本来希望我们今天能在一起呆上一天哩!”
“不行。”
“您夫人并不在家啊,她不正在旅行吗?”
井户原没有吱声。他走到镜子前梳了梳头又回到桌边。
他突然发现,他刚才看过的那份报纸已经翻到另一页了,上面刊登着各种各样的电影和戏剧评论。大概在他洗澡时,美奈子翻着看的。她或许至今还怀念着影坛,井户原想着,不由得又怜悯起美奈子来了。这个女人也经受过衰败和打击的痛苦。然而,他毕竟还是要和她分手的。同时搞两个情妇确实是太累赘了。
“今天晚上来吗?”
“不一定,这段时间我很忙。”
他从衣柜中取出大衣穿上,但在扣衣服前从兜中掏出钱包,点了二十张万元卷,放在桌上。
十分钟后,他已经坐上公司派来的汽车,驱车回家了。他住的这个区,到处是富丽堂皇的私邸,和这些房子比起来,他这座两层的楼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而且通向楼房的大门也太窄,必须下车步行才能走到楼门口。可是井户原很满意,因为从二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来人。小路长约三十米,这样就可以根据对方的姿态,做好充分准备了。说实在的,他这幢房子和公司一个处长的地位倒是相配的,然而对于象他这样一个家有万贯钱财的巨商富贾来说,就极不相宜了。
家里的两个女仆——小岛和文子向井户原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欢迎主人的归来。
井户原略一点头就径直上了二楼,进了书房。
书房并不大,陈设也很简朴,和他夫人初子单独居住的那间富丽堂皇的房间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女佣小岛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