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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抓过桌上的闹钟,咔咔地上弦。他在提醒你该走了,他很疲倦了,头上的绷带还渗着血,可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没有愁容。难道在这双眼睛里,生活给予他所有的忧患都在一片宽广的视野里化作了远方的希冀?
“真抱歉,今天不能送你回家了……”他把闹钟放在桌上,“你对经济问题感兴趣吗?假如……”
“不!”芩芩站起来,“你真是个傻瓜!”她想喊,“我对什么也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你,你!你是一个谜,我要把你解开!就为了你告诉我那棵树的价值,我也要给你讲故事,讲一个照相馆的故事、一个馄饨店的故事、一个集市贸易的故事、一个……算了吧,我算什么?我那一切一切的悲哀、一切一切的痛苦加起来的总和,还装不满你的一只碗。我还有什么值得诉说的忧伤呢?人们总以为自己很苦、很不幸,不停地抱怨、哀叹……岂知这世上,最不幸的是那些无处可以诉说自己痛苦的人。而奇怪的是他们也并不想诉说什么,而在那里忍辱负重,任劳任怨……”
“再见!”芩芩低声说,看着自己铮亮的皮鞋尖,她的声音颤抖了。
“如果你需要我……”她在心里无声炮说。嘴唇动了一下,又紧紧抿上了。
门在身后“呀”地关上了。小屋温暖的灯光,从窄小的窗子里射出去,在黑暗的小胡同里闪耀。教堂那巨大的暗影,在晴朗的黑空里,依然庄严肃穆,只是在那微弱的灯光下,失掉了先前的神秘。
“信念……呵,信仰……”芩芩对自己说“无论如何,生活总不应是跪在上帝面前祈祷和乞求……”
十
芩芩醒了。
梦中的幻象似乎还没有完全从眼前消失:她骑在一匹小鹿光滑而温暖的脊背上,飞掠过无边无际的银色的原野。雪地里长满了绿色的仙人掌,仙人掌那有刺的大手轻轻地抚弄着小鹿身上金色的梅花,于是那梅花绽开了,飞起来了,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雪花……
她睁开了眼睛。
天刚蒙蒙亮。窗外依稀的晨光中,什么东西在闪烁。呵,那不是梦,是雪花在飞舞,又下雪了。
雪下得好大,窗外白茫茫一片,连院子里几棵高大的白桦树也望不见了。灰蒙蒙的天空象一块锌板,压得人喘不过气。那雪花,好象在沉重地下坠、跌落在地面上,便再也挣扎不起来,如她的一颗心……
谁说雪花是轻松的呢?在西怕利亚发生过暴风雪掩埋整个村庄的事情;在天山常有雪崩;在农场大雪压塌过牲口棚;在这个城市,有一年,电车在雪墙里行驶……呵,大雪,你一层压一层,越积越厚,真象人心上那无穷无尽的忧虑,再也不会融化……
她睡不着了。家人熟睡的鼾声此起彼落,昨夜不愉快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眼前。
先是妈妈发疯般地冲进来,乒乒乓乓地摔得满屋子的家什叮噹直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你要想同他黄了,算我白养你这个闺女!”妈妈又哭又骂地闹到半夜;爸爸早已戒烟,昨晚上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长吁短叹,一口一个:“好端端的,弄出这样的事,你叫我怎么见人?叫我怎么见人?”然后是傅云祥全家出动,浩浩荡荡、大驾光临,好象要进行“大使级谈判”。他的母亲列举了三十二条理由证明傅云祥是无辜受骗,陆芩芩要对傅云祥和他全家所蒙受的耻辱、丧失的名誉负全部责任。他的姐姐象个泼妇似地站在屋地中央,从她嘴里喷出来一团团墨汁般的污水,劈头盖脸向芩芩泼来:“你去另找吧,看你能再找个什么得意的来。就你那样的,找大学生是个矬子;找技术员是个聋子;找工程师是瘸子:找教授?哼,教授有一堆孩子……我睁着眼睛看着呢,看你陆芩芩眼高,难攀个啥高校,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甩了傅云祥,怕还没人要哩……”
芩芩打定主意不吭声,由她们闹去。她冷冷坐在那儿,毫无表情,他们闹到半夜,芩芩的爸爸妈妈不知陪了多少笑脸,讲了多少好话,一帮人才总算骂骂咧咧地走了。芩芩想到爸爸妈妈为此将要遭到的舆论谴责,心里倒有些难过起来。又气又急,扑在墙上啜泣不已。他们走了以后,闻讯赶来的大姑又劝了她两个小时,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一句话:“你再能耐个人儿,也不能不嫁人,嫁了人,好歹就是过日子。过日子,傅云祥哪点不好!”
“我就不嫁他!”芩芩在心里喊,“我情愿一个人一辈子!你们谁也不明白我!”她心里憋得慌,只好哭。
大姑叨叨咕咕地走了,芩芩心疼这快六十岁的人为自己的事连夜赶来,抹着眼泪送她到楼下大门口。
门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来回地走动,等她的大姑走远了,他迎上来。
“你站住!”他叫她。嘶哑的声音里露着凶狠。是傅云祥。他们全家出动,唯独他没有露面。
芩芩站住了。
他走上来,一只手插在棉袄口袋里,一只手藏在身背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真要这么绝?为啥不早说?我傅云祥哪一点地方对不起你?”
芩芩抬起眼睛望着他,轻轻说:
“……你知道,一个人想明白一件事,弄懂一句话,要时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是怕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自己……”
“哐啷!”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是金属的声音。
“扑通!”他跪在她脚下的雪地上,抱住了她的腿,“芩芩……你……回心转意吧……咱们还好……我,不会……”
芩芩的腿在发颤,她闻到了他头发上发蜡的香味。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拨开了傅云祥的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跌跌撞撞,脚步踩得雪地咔咔直响,她仆进房间,回头看见路灯下的人还站着……
现在天亮了,路灯下的人影已经不见了。昨夜的脚印,已让一场新雪覆盖,再也长不到它们……
然而,人生的脚印,却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覆盖的。它走一步,就留下了一步的足迹,无论正的、歪的、斜的、倒退的、朝前的,都会永远地留在你生命的史页上,为你一生的成败作最后的鉴定。那一步假如歪了,你即使更改过来,它也留下了歪的印痕……你苦苦挣扎为的是什么?你以为那谣言、谩骂真的不会吃了你么?轻飘的雪花还能压断大树,而你只是一株柔弱的小草,一阵风来就可以把你连根拔起……
芩芩忽然神经质地从床上跳下来。
她迅速套上了衣服,马马虎虎地擦了一把脸,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风真大,少有的大风,刮得雪片横飞漫卷,迎面扑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眼睛胀得发疼,是昨晚哭得红肿。芩芩在雪地里疾走,有好几次差点摔跤。她的红围巾上披了一层厚厚的雪花,眼睫毛上却闪耀着晶莹的雪水……路边那俄式别墅全玻璃的花房、绿色的栅栏,都隐没到茫茫的飞雪中去了,城市重又变得沽净……望得见傅云祥家的二层楼房了,那狭长的梯形小窗、花格子阳台,仍然象是一个童话,是一个你一踏进门即刻消失的童话……
“我回来了。”芩芩毫无知觉地朝前走着,木然自语,无论如何,你还算是一个好人,我一点都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我除了回来,没有别的出路。虽然我明知结婚——作为把命运联系在一起的终身伴侣,一个你生活中将一辈子追随的目标,是不应凑合,不应将就的,可我仍然只能以失败告终。理想是云彩,而生活是沼泽地。离开了那个破旧的小屋,我的勇气就丧失殆尽了。我不是不清楚,这样结合的婚姻只能是加快走向坟墓的进度。原谅我这样说,我一直无法摆脱这个感觉。我和你在一起并不快活,我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甜蜜,这是事实。我不爱你,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爱我,或许你的家就是那样的罢。我欺骗了自己很久。强迫自己相信那只是我的错觉,结果也欺骗了你。虽然我从没想过要欺骗人,可是这种感觉却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笼罩了我。人是不应该自欺欺人的,无论真实多么令人痛苦……
“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想得头疼、发昏、发炸。可是我没有找到回答,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但是我不愿象现在这样活着,我想活得更有意义些,这需要吃苦,需要去做许许多多实际的努力,而在事先又不可能得到成功的保证,我知道这在你是决不愿意的。可是我看到了在你和我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种生活;在你以外,还有另一种人。假如你看见过,你就会对自己发生怀疑,你会觉得羞愧,会觉得生活完全不应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十年无论多么艰难曲折,总有人找到了光明的去处;这十年的荒火无论留下了多么厚的灰烬,那黑色的焦土中总要滋生新的绿芽,从中飞出一只美丽的金凤凰。……呵,也许不会,你什么也不会想到,这就是你,这也是我们走到今天终究要分手的原因……原谅我吧,原谅我。我记得你给过我的所有关心,可是我却不能爱你……假如社会能早些象现在这样关心我们,不仅给我们打开眼界和思路,而且为我们打开社交的大门,假如这一切变化早些来到我们心上,假如我早些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生活,也许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了……道德、良心,呵,从此我将要承受多么沉重而又无可推卸的负担呵,不不,我没有力量承受,我会压垮的,我会毁掉的,所以我只好回来了……你会原谅我吗?……我干了一件蠢事,只好自作自受……”
她摘下手套,伸出手去按门铃。
门铃很高,台阶上落满了雪。她的脚底下滑了一滑,手套掉在地下的白雪上了。
一只墨绿色的呢面手套,是芩芩自己用碎布拼做的,厚实而暖和。她捡起它来,手套上沾满了雪沫。她拍着雪,忽然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