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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的,因此,它又是无限的。”这段话,芩芩背得滚瓜烂熟,可是在生活中却是如此难以付诸实现。她一次也没有在对象中找出过“自我”,她甚至不知道这个“自我”到底是什么。反正她和傅云祥谈不到一块去,傅云祥也决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更高的要求和更好的向往。”可是,偏偏她就要“归宿”到傅云祥那儿去了,还剩下四十几天。日历再翻下去,过了冬至,黑夜又会缩短,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她还傻想些什么呢?傅云祥已催过她好几次去照“结婚像”了,再拖,也拖不过去了,二十五岁的她,还没有爱过什么人,是因为没有碰到呢,还是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芩芩不知道。但反正是没有爱过,没有……
这一周中芩芩再没有去找费渊,日语问题倒是有一大堆,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没有下决心到那阴森森的地下室去找他。从内心来说,她仍然是钦佩他的。钦佩他思想的敏锐和分析问题的严密的逻辑性。在她那常常感到寂寞的干涸的心田里,不时地涌下来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与人交谈,渴望一个人,一个无论什么样的人对她的理解,她和他交谈,除了日语以外,当然还要谈生活,谈谈各自对生活的态度,但这实在是太不可能了。芩芩难道能对他去诉说自己的苦恼吗?他会怎么想?何况,他不喜欢北极光,不喜欢浪费时间闲聊天,他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仿佛自己就是社会的轴心。芩芩再能对他说什么别的呢?再说一周请他辅导一次日语,要是让傅云祥知道的话,也够惹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了……
芩芩胡思乱想着,咽了几口早饭,匆匆背上书包,赶去业大上课。“那衣服倒是合身不合身哪?”妈妈追出来,“云样一会儿来取,说不合身让裁缝再改改。”
“不合身!哪儿都不合身!”芩芩在楼梯下没好气地喊。其实她根本就忘了试。
星期天车挤,路上耽搁了好一会。芩芩刚进校门,就听到了铃声。她气喘吁吁地朝二号楼跑去,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看,竟是曾储,十几天前在费渊那儿遇到过的水暖工。他仍然穿着那件油腻腻的黑大衣,象小学生似地斜背着一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芩芩想起来,他每次来上课,总喜欢这样背书包的,书包带套在脖子上,然后很快走到最后一排去。这会儿他正和一个推自行车的人不知争着什么,面红耳赤,瞪大着眼珠,一只手紧紧拽着自己的书包带。
“向你们反映过多少次了,学生宿舍四楼的暖气不热,半夜毛巾都冻冰……”
“我知道了,回头告诉锅炉房多烧点儿!”那人踩着自行车的脚蹬子,慢条斯理地回答。
“没用!不是锅炉房的事儿,是暖气管道循环回路线的问题,过冬前我就提过建议,非改线不可,从上往下送……”
“技术问题以后再谈,我还有事。你别又没完没了。”那人用一种熟人兼长辈的宽厚体谅的口吻说,跳上了车。
“我叫你走!”曾储一把拉住了车子后面的书包架,骑车人没留神,车子一歪,“啪——”地摔倒了。
“这小子……”那人笑起来,一边掸着身上的雪一边骂道,“真有点蘑菇劲儿,这这水暖工,管得真宽,改线起码得明年,急啥?”
芩芩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听到身后传来曾储的嚷嚷声:
“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脾气,明年的事儿现在提都晚啦,起码要做“五年计划”。到那时这批大学生早冻冰棍啦,不信你上四楼去住一宿试试!”
芩芩放慢了脚步。
……他那天堆雪人时高兴得象个孩子,刚才倒这么认真起来,这人真有点意思,干什么事都这么有兴致……芩芩心想。她听到身后追上来一阵脚步声,擦过她身边,大步跳上楼梯去了。等她走进教室,他已经坐在那儿记笔记了。
今天是怎么啦?芩芩问自己,她有一点心不在焉……斜背的书包带、工作服上跃跃欲试的小鹿,剃得短短的小平头……为什么不是小鹿,每次下课他总是最先走,一下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周中芩芩都想找机会同他说话,可他好象仍然不认识她。是故意装的还是腼腆不好意思?他是个小工人,何必摆这么大架子?干吗非同他说话?不过他读《资本论》,学日语;他讲“信念”两个字时,表情那么庄严神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费渊说他是个最倒霉的人,为什么?表面上可看不出他有什么愁苦?他的眼睛很有神,有光彩。他不爱说话,可开口说话,一定引人发笑,一定风趣,叫人忘记了烦恼……有一天大清早,汽车开过图书馆,芩芩看见他背着书包在雪地里跺脚,好象是等着图书馆开门……
“下课啦!还不走?”有人推推她。是苏娜,芩芩的同桌。她今天更漂亮了,驼色的长毛绒大衣,领口露出闪光涤棉夹袄的琵琶扣。
“今天我们去拜访歌剧院的一个演员。”她很带一点骄傲的口气对芩芩说,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卷发,“跟我们去吗?她很快就要出国了,是眼下全城最红的新星!好多好多人都想认识她呢,她可不是随便让人见的!”
芩芩摇了摇头。
“你呀,真是的!”苏娜娇嗔地耸了耸鼻子,“你真不会生活!今天这个时代为我们打开了社交的广阔天地,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生活的乐趣。我最崇拜名人,各种各样的名人,我认识他们中的许多人,你想认识吗?”
对于这位好心肠的女友的热心,芩芩只是报之以淡淡的一笑。她也想认识好多好多的人,周围的生活实在是太闭塞了。不过她不一定要认识什么名人,而是……是什么呢?
“拜拜!”苏娜对她招招手,就要走下楼梯去。
“嗳!”芩芩忽然喊住她。她赶上两步,有一点气喘,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你认识他吗?”
“谁?”
“那个水暖工,曾储……就是那个爱斜背书包的……”
“噢,他呀。”苏娜恍然大悟,显出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忽又轻蔑地撇了撇嘴:“你问他干啥?”
“不,不干啥……问问……”
苏娜把脸贴近她的耳朵,芩芩只觉得扑过来一阵浓郁的异香,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耳语:
“别提啦,进过芭篱子,一年零三个月,前年才放出来。我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起先我还以为那傲劲儿,他爹一定是个大官,屁!连个亲妈都没有,后娘养大的,现在自个儿分户单过啦,一个小破房,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他原来那厂子里的人都说他傻得蝎虎,得罪了厂里那些当官儿的,放着好好的仓库保管员不干,被赶到这儿来当水暖工……。”
“你说什么?”芩芩扶住了楼梯的栏杆。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在痛。“真的吗?”她问道,声音是那么无力。
“有一句假话,算我苏娜白认识那么些人。谁不知道我的情报是靠得住。”她指天戳地地发誓,越发的来了兴致,“你可听清了啊,他是七七年一月被——”她做了一个被拷起来的手势,“你想想,都打倒‘四人帮’以后啦,问题该有多少严重。听说同什么天安门事件啦,反迷信啦,有关系,一大堆罪名哪,进去了,还不安生,也不知偷偷写什么,又拷了两个星期反背铐。”
芩芩紧紧闭上了眼睛。反背铐?太可怕了。
“还有意思呢,有一天放风,也不知从哪儿挖来一棵野草,种在一个破瓶子里,放在自己窗台上,用刷牙水浇它。过几天那小草死了,他就哇哇地在号子里大哭,说他不该把那草挖回来,多好玩。为了一棵草哭,值得么?关了一年零三个月,说是政治问题,还不是那个单位的领导打击报复。他们厂的人说,他进厂当仓库保管员不久就揭发厂领导把好机器当报废机器卖,得利分红的事,那些头头都是些弄虚作假乌七八糟的玩艺。上头还有人护着,他斗了两年,斗输了,差点连工作都丢了,你说傻不傻?去年倒是平了反,可那厂子的头儿,是个‘不倒翁’,照样稳坐钓鱼台,他还不是自认倒霉。人看样儿心肠倒挺好,就是满脑子转些奇怪的念头,表面上还看不出来……
“那你……”芩芩不禁对苏娜这么详细地了解曾储的情况觉得奇怪。
“你问我咋知道的呀?”苏娜倒是反应灵敏,“我的一个邻居小孩,嗨,怕也就是顺手牵个羊什么的呗,同他在一起关过。他先出来,到这孩子家来看过他妈,他妈瘫在床上,真够可怕的,他给人家送钱,人家到现在还常念叨他。那孩子出来后,也不知怎么的就改了邪……哟,快十二点了,我该走啦!”她忽然叫起来,高高地抬起手腕看表。
“等等……”芩芩跑了两步跟上去,“你不知道他,难道……难道。”
“难道啥?倒是说呀!”
“难道……”芩芩忽地涨红了脸,“他就没有一个亲人什么的……”
“亲人?”苏娜扬了扬眉毛,嫣然一笑。“怎么没有?三十好几的人了,没有亲妈还有女朋友哩。”
芩芩咬住了嘴唇,垂下眼皮望着脚下光亮的格子水磨石地,小小的黑皮包从背上一直滑下来了,好却没有觉察。
“你呀!”苏娜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真死心眼儿,他蹲笆篱子那年,对象就同他黄了,他攒了四五年的工资,打了一套家具,就快结婚了,喝,拷走了,等他回来——人家早生下一个胖孩儿了,一分钱也没给他!世上的事就这么惨。什么爱情不爱情,我早就看得透透的了,趁早甭要什么爱情,结婚就是结婚,情人就是情人,两码事!噢,对不起,我走了……爱情,哼!”
她摇了摇那一头起伏的波浪,高跟鞋清脆响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楼道。忽然,她又想起什么侯的走回来,对正在发愣的芩芩挤了挤眼睛,笑嘻嘻他说:“嗳,你有爱情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