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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念站起身,到窗前。夜雨的凄清扑面而来,雨中,池绿撑着伞回来了,木屐声在夜里格外清远。转回身,只看见银烛高烧,不夜不眠的洞仙楼。
“是的。妾身愿意。”
第三章 阳关第四声
作者:萧如瑟
“念,这城墙可有什么好看的么?每日当午一直看到日落。”
知念回头,那青衣少年微笑在她身后,以身躯挡了风,她那一头青丝便不致乱舞纠结。这少年,名叫黄若芃。
肃州城破当日,这城墙已半倾颓了,而今不过一道荒散的废墟。那冷的石上,溅过多少热的血,倚靠过多少生气虎虎的躯体,只有压在城砖上的星点冥钱,与数碗奠饭纪念着。偶尔疾风扫过,一沓子冥钱压不住了,飘摇着直上云天。
冬夏轮回,多少年以后,这城早晚会没有了人烟,没有了灯火,什么也没有,只留下这亙古的夕照与苍凉的平原。一切活的与热的,都在漫长的流光中冷下去,磨灭下去。
她合眼仰靠,身后的胸膛,此刻是温热。“我的爹,与两位兄长,都死在那城头。”
“念,只要纪震死了,我们就走,此生再也不踏足肃州。”暮风侵凉,黄若芃拥着知念,喃喃地说。“不管天下变乱,我只不忍你这样。”
“好。”知念回身投入他怀中,应道,“不管天下变乱。”
纪震是冰与炭的烈性,黄若芃却是一漾寻常春水,淡静天真,文才武略均无过人之处。可是,这样的乱世,野火遍地,春水竟是稀罕的。这少年自称杀手,却容易脸红。
向北长驱直入,六十万纪国大军如同一刀直指杜国的陪都墨州,刀下层层翻开血与火的波浪。而那刀的锋锐,便是纪震。赤衣金甲,势挟风雷。孱头皇帝与纪国缔结城下之盟,划地千里,年年朝贡。纪国军得胜回师南下——奔肃州而来。快马回报,纪国朝野纷纷轰传,靖西王纪震疯了。他竟然,竟然要立知正武的女儿知念,肃州第一名妓为正妃。
这消息,不日便传到了肃州。
“砰”一声,碎冰迸玉,竟好似楼板上一场雹子。午憩的知念被那声音惊觉,惺忪地睁一睁眼。
“姑娘,姑娘!”,片刻,池绿惶惶地闯进房来。
知念支起倦重的身子,问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看!”池绿手一指,知念方看见床头上,一支白羽箭正端端钉着一笺纸。知念欲拔,那箭却钉得极深。
池绿急道:“姑娘仔细手!”一壁将箭拔了出来。
展开纸简,是知正纲的第三封信。
“念儿侄女如面:
切勿儿女误家国。纪震不除,国无宁日。浮浪少年无可取处,宜早决断,少生枝节。”
太霸道的一封信,和着箭破窗而入,窗上镶的琉璃碎得一地。
知念漫不经心拿过那箭,白羽长镞,想是猎户使的重箭。迤俪到镜前挽起头发,将那箭作了簪子,偏头笑问池绿:“好看么?”
池绿急得要哭:“姑娘,求你别再犟了,不要说这些个神出鬼没的义军,纪将军他也就快回来了,这样真的不成呀!”
“池绿,你说。”知念理一理襟袷,从镜里望着池绿,淡定的面孔,“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天地不容我,连你——也不容我?”
“姑娘,我哪里有!”池绿委屈顿足,“可是你看,纪将军已到辰州,离肃州不过就是七百里地,三日内就到了的。待那时,黄公子和纪将军,这,这怎么收拾呀!”
知念披上一件红地金翠的袍,道:“既是皮肉生意开门迎客,断没有赶人之理。除非黄若芃从此不来,否则,我日日梳妆待他。撞上纪震,了不起把我杀了,不连累你。你且过来帮我紧一紧腰带子。”
池绿憋着一口气上来束带子,知念迭声说:“轻点轻点,勒死了我,嬷嬷问你罪的。”
楼下上来通报,黄若芃又来了。
雀舌茶与五六色茶点之外,池绿破例送上一壶温好的万仞长。今夜过后,明夜在这房中对坐闲敲棋子的,恐怕是纪震了罢?池绿却不知道,那少年便是为了杀纪震而来的。
“无色无臭,下在酒里,一点也喝不出来。”黄若芃将一个油纸小包递到知念面前。“明晚,你服了解药,把毒下在纪震的酒内。后天天不亮,便离开肃州,随我回纪国,可好?”
知念轻笑:“初见面那一夜,下在雀舌茶里的,就是这玩意?”
少年温柔一笑。
“那么——纪震非死不可吗?”
少年轻喟:“纪震手中兵权太重,麾下嫡系又皆死忠,哪怕单只要削他的兵权,朝廷都撼不了他半分。所以,即便纪震不反,也需得死。何况,”他顿了顿,春水般的眸心荡起涟漪,“何况,皇上的生母,先帝元配陆皇后,当年便是被纪震的生母夺宠,郁郁而终。陆皇后的长兄如今是当朝相国。你说陆家岂肯善罢甘休?皇上岂肯善罢甘休?”
知念手上调理弦索,道:“所以——非死不可了。”
黄若芃颔首道:“不错。只要皇上活着,纪震非死不可。杜国与纪国盟约已定,留着他,徒然养虎为患。”
知念眉间扫上些须愁色。片刻,缓缓地开言:“纪震一死,你以为杜国会拿盟约做真么?”
少年面有不平之色:“难道平南、征东、戍北三大将一无可用?”
女子垂首,喃喃道:“所以——非死不可了。”言罢弄琴的纤指一纵,铿锵兵戈之调出于手底。
黄若芃试饮一口万仞长,凝神有顷,赞声“好酒!”,尽了一杯。
“到肃州的人,岂有不爱这万仞长的呢。”知念说着,曲调渐低渐软,“酿酒用的肃州平原的麦,每逢兵乱之年,血肉沃野,次年的酒,便特别地好。所谓万仞长,就是碧落到黄泉,生界到死界,可不是一万仞那么长?”
少年只是饮酒。
知念和着手底的秦筝唱起曲来,唱道是:
载酒送君行,折柳系离情。
梦里思梁宛,花时别渭城。
长亭,咫尺人孤零。
愁听,阳关第四声。
停指收弦,少年不胜酒力竟已沉沉睡去。知念移坐身旁,倚在他肩,静数那呼吸。
忽然,少年睡梦中喉间一哽,作势欲醒,头微偏,一线绝细的血自他嘴角淌下。知念伸指拭去血迹,握过他手,那手渐渐散失了余温。
烛尽了。金丝缠石榴石的香笼里冷下一掊残烬,及幽魂也似芬芳。
风自窗外来,青的天,白的月。少年的肩尚单薄,且今后,也再不能更浑厚了。知念埋首在他肩,发觉自身原也是一付细弱的肩膊。
睁着眼,那无尽的流光踱过。流光,流光,流水的光景。眼前纷纷带过多少绚烂的图卷,目迷五色,美景良辰,可是只许一次,再不回来。纵然再中宵欢宴,笙歌如旧,早已不是当时。
偶尔鸡鸣在肃州城内,而天还沉青沉青没有亮的意思,令人疑心那唱晓的禽鸟可是梦呓了。仿佛瀚海已作桑田,天才终于泛了一片洗旧的白。
“姑娘。”池绿在门外悄声地唤。
门里答她的是一个倦散的声音:“进来罢,人已经死得冰凉了。”
池绿颤着手推门进去。花梨榻上坐着两人,披着清幽的天光。一个是知念,另一个倚着她的,早已陷入永远的睡眠中。
“怎……怎么会这样的?”池绿声若游丝。
知念淡静地说:“他的杯子上,可不是你亲手抹的药?就和那天他羼在雀舌茶里的药是一种。”
“你怎知道?”池绿陡然色变,沉声问道。
知念连眼也不转过去,自顾自说:“小时侯,就知道城东有家猎户姓池。池老大与我爹知交多年,几次我闹着要跟去池家玩耍,爹却只肯带大哥二哥去。可是,我是武人的女儿,休想一句‘不许’就困住我。”她琅琅一笑,池绿闻声竟要寒噤。知念拔下发间长箭,鸦鸦的发披了一肩,“好多次我悄悄骑了小红骝马跟去,在池家后院的射场,还见着池家的姑娘。那姑娘一手好箭法,男子的硬弓,她拉个满圆来毫无难色。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许配与我二哥了。可是,你也知道的,池绿,二哥他死在那城头,便再也不能来迎娶你了。”
池绿一软,瘫到了地上,暝暗中,只听得她热泪嗒嗒溅地。
“我寻思,若这洞仙楼内有一个人会是义军的楔子,那除了你,还有谁?从对面你的卧房打开窗,一箭射到我的卧房,再赶过来拍我的门;使这么重的箭,却没有分毫伤了我。池绿,不枉二哥苦苦央爹去向你家提亲——你不寻常。”知念咬牙,仿佛有些字要紧咬于牙关中,才不致颤抖,“为了叫我专心引诱纪震,不惜毒杀了他。可是你未必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
知念探手抚着那少年静好的面庞。“看见他项上这金锁了么?我一眼认出来,哪是什么延命锁,这是纪国的金虎符啊。此符一出,号令纪国征东、靖西、平南、戍北四大将,及百万貔貅之师。他姓黄,也对,他是皇帝。纪国的少年皇帝纪霆——陆皇后之子,当朝相国之甥。挂着个虎符四处跑——”知念含泪摇头,“可真是孩儿心性。”
池绿怔了片刻,挪到她身边来,一壁笑,一壁泪止不住往下掉:“这一阵,委屈你了……今夜除去纪震,我们就走,投奔义军也好,出家也好,咱们不待这肮脏的烟花窟了!”
除去纪震,我们就走……知念殊绝的容颜上,一掠而过的,是生生的隐痛。这是第几次,有人对她如此说了?
“可是,纪震不会来了。”听闻知念此言,池绿倏地抬头来望她。知念重新用那箭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