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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当然不允许我久拖,眼看便到了右派分子到劳教地点报到的限期,我不得不向反右办公室提出申请。这次他们倒没有官僚主义,九点钟交申请,十点钟左右,反右办某某便来找我,说:“老M叫你到他那里去一下。”
在此以前,我从未和M单独谈过话。我有个与生俱来的毛病,就是不愿意接近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对G、M如此,对原在报社负责这时已被G、M打成右派的D、S亦如此。现在M叫我到他那里去,我却不知道“他那里”在哪里,是某某把我带去的。
到那里,进了门,M让某某回去,示意我坐下,便开始和我谈话了。
“你申请回家自谋生活,是吗?”此时他一变在处理大会上的亢奋,表现得很放松,这倒有点使我感到意外。但随即意识到,这是战胜者在打扫战场前小憩时那种放松啊,看来他是要以休闲的心情来品尝我这道小食,作为馀兴了。
“是的。”我决定少说话,只怕节外生枝,让他找出不批准申请的借口。
他沉默了片刻(这片刻我觉得特别长),才慢吞吞地说:“老人家要人招扶,倒也是实情。”
听了这句话,我提起的心放下了一些。我意识到统战部那边可能起了作用,因为我申请时正是举出了这个理由。
“你又钻了我们一个空子。”他说,同时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我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我想,这是在告诉我:“我老M是多么厉害的人,你孙猴子还跳得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么?”但仍然忍着不做声。
“不过确实有这个空子,你可以钻嘛!”他说:“我们是严格按政策办事的。你硬要脱离革命(革命两字一出口,他立刻感到失言了,因为我已被开除公职,被开除出革命队伍了),不,要脱离人民,既然政策还允许你作这样的选择,我们就让你这样选择,让你回家。你父亲还写信给统战部,有这个必要吗?姑息之爱,唉,姑息之爱啊!”
听M提到统战部,我的心就完全放下来了,于是尽量装出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以为马上就会放我走了。可是M又开了腔:
“你不接受报社给你的处分,会要吃亏的啊!”他忽然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口气说道。我想,看来他还要对我这个顽固不化的右派分子进行最后一次批判教育,我得忍耐着让他把教训的话说完,把胜利者的瘾过足。
“钟叔河!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我们也认为你有那么一点点聪明,所以本来还是想挽救你。”说到这里,他可能发现我神色有点不对,于是加重了语气:“你不要怀疑。我们是想挽救你,不要以为开除公职就不是挽救。我们只把你定作右派嘛,没有定作反革命嘛。”那口气,就像定右派定反革命全凭他一句话,恐怕当时的情形也确实如此。
第二部分:长沙的春卷“错就错在有思想”中
“劳教去,三年五年,总还会回来的嘛!报社把你开除了,以后在别处还是可以做事的嘛!你想到这一点没有?你说说看。”他说。
这时不能不开口了,于是我说:“我想我不可能再当干部了,打算去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养活几个孩子。”这确实是我当时的想法。
M听了,微微一笑,道:“当然也只能如此。但你还要解决一个认罪的问题。如今右派个个都认罪,但光从口头上认罪不行,还要从内心深处认罪。认清自己在报社这几年,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会错的。”讲到这里,他从桌上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我,三十二开本,一百二十八页,标题是“继续揭发批判钟叔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一面说:“给你带回去,好好看一看。”我连忙接了。
“你错就错在有思想。”他继续说道:“有你自己一套反动的思想。有的人成为右派,是当了D、S的骨干,反党。你倒不是D、S的骨干。你的家庭没大问题,个人历史也没大问题。我才调来报社时,觉得你还能做事,应该可以用一下吧。可是不行。反胡风,你说胡风是思想问题。胡风当然是思想问题,但思想问题不解决,就会成政治问题,成反革命。你看看你这四十八条:‘民主的基础是个人,强调个人服从集中的意见,民主便削弱了。’‘马克思主义是一百多年前的产物,不修正就会僵化,变成教条,束缚人们的思想。’……这还了得!这样的人谁敢用?D、S也不敢用啊!”他真不忘他的对手,这时候还要搭上D、S。
“告诉你吧,就是我们不来反右,他们来反右,你也是右派分子。肃反不是D和C搞的吗?你不也成了肃反对象吗?所以,你也不要恨老G和我老M了。”
我想,这大概是他画龙点睛的“睛”了,只能连声答应道:“是,是。”
其时已快到十二点,M觉得该吃饭了,于是加快了速度:“有人说报社右派划得多,这是因为报社的右派多嘛!我们按政策办事,不错划一个,也不放过一个。有多少,就划多少,没有控制数字的。”最后他还来了点记者笔墨:“钟叔河你倒可能没有这样想。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即使有控制数字,即使只划两三个右派,你这个总是少不了的。”这时他又兴奋起来了,脸上甚至带着一种可以说是快乐的神气。
当我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如何办理回家手续时,大概是心情舒畅的缘故罢,M轻松地一挥手:“去拿吧,某某那里已经把你的户口办好了。快去拿,他们就要下班了。”
M和我的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M给我的那本小册子,我一直收藏着。一九七九年平反后,一位老领导拿去看过,说:“你这四十八条,可以发表一下嘛!”其中“关于社会主义思想和马列主义理论”的九条,便经一位同志的手,在一九八二年第六期的《人物》杂志上发表过一回。这次把这四十八条全部附录在本文之后,本书的编者朱正、刘皓宇、罗印文三同志可以作证,完全是照M给我的那本小册子重排重印的,除改正三处误排,删去两处“反右办”所加按语外,并没有增删一个字。
这四十八条确实是我自己的话,虽然M说“这还了得”,我却一直认账,至今仍然认账。
(2001。12。20)
【附录】 一九五七年的四十八条
一、关于自由
1.自由的定义,就是由自——由自己。每一个人都服从自己,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就叫自由。
2.自由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物质上的自由,这要发展生产,并且保证每个人都能合理地分配到生产出来的财富,没有不平等的现象;一个方面是精神上的自由,这要开放思想,让每个人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愿意怎么讲就怎么讲,愿意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不要任何的统治。
3.人类追求的最终目的,就是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得到最大限度的解放,绝对自由。
4.精神上的自由,不能有任何的纪律约束。纪律总是限制个人自由,妨碍个性发展的。
5.理想的社会秩序,要靠道德来维持,不能靠纪律来维持。任何的强制,都不符合自由的精神。
6.只要真正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创造了绝对自由的条件,人性自然可以得到完满的发展,社会上也就根本不必要有纪律之类带强制性的东西了。
7.如果只注意发展生产,消灭剥削,保证人们物质上的自由,而对人们精神上的自由不予重视,那就还是不够的。
8.对于一个有知识的人来说,精神上的自由,有时比物质上的自由,来得更重要。
9。强调领导,就必然减少自由。有领导的自由,不可能是充分的自由。
二、关于民主
1.民主既然是人民在政治上作主的意思,那么政治就应当由人民直接管理,不能够有更高的权力机构,不能够有权威。
2.民主不应该有限制,越多越好。政治上越民主,越让人民直接作主,就越合理想。最理想的政治,必须是极端民主的。
3.理想的政治的标志是:(1)一切政治问题,都由人民直接出主意,不由任何“领导”方面出主意;(2)政治机构所办的一切事情,都应该是人民提出来的,合乎人民当前要求的,没有一件事情是政治机构向人民提出,反而要求人民服从的;(3)政治机构的人员,完全由人民决定,向人民负责,他们除了人民以外再没有任何“领导”需要听从。而最理想的政治,则更进一步,根本不需要政治机构,一切政治都由人民直接管理,只设必要的办事机构执行具体事务就行了。
4.民主就是人民对政治的要求,就是目的。把民主当成达到目的的手段,必然不可能实行真正的高度民主。
5.民主的基础是个人。集中当然需要,但如果强调集中,强调个人服从集中的意见,民主便削弱了。
6.民主的政治形式是自治,自治的单位越小越好,这样才便于人民直接作主,避免集中带来的矛盾。任何形式的集权,都是阻碍民主的。
7.政治决定由领导上作,作出后再自上而下贯彻,推动群众实行,这不是民主的方式。即使领导是代表人民利益、为人民服务的,但这种方式毕竟不是群众说了算。
8.任何一个国家,如果没有高度的民主政治,哪怕经济上再强大,也是没有很大吸引力的。
三、关于无产阶级专政
1.夺取政权的时候,专政是必需的。革命胜利以后,就应当一步步扩大民主,一步步缩小专政。
2.强调专政,势必会限制民主、自由,使人民不能够享受更多的权利。
3.强调专政,政权就很难完全放在人民的监督之下,就容易脱离群众,产生官僚主义。相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