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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毒素宣传,以散播关于公之谣言诬蔑者,不知凡几。回忆在渝,当三十二年时,公即命注意敌人之反宣传,而四五年来,布雷实毫未尽力,以挽回此恶毒之宣传。即此一端,又万万无可自恕自全之理。我心纯洁质直,除忠于我公之外,毫无其他私心,今乃以无地自容之悔疾,出于此无恕谅之结局,实出于心理狂郁之万不得已。敢再为公陈之。(载《中央日报》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这封信写得哀婉无比,十足显示出一个忠心耿耿的大内高手的“其言也善”的心态。细看这封信的重点,可归纳出几个脉络:
一、他表示“追随二十年”中,因为“受知深切”,所以“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他表示他有不少痛苦。
二、他表示“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今春”是指一九四八年春天以来,正是国民党兵败山倒的时候。在这一“目睹耳闻”之下,虽然他一边说“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前方捷报频传,后方秩序渐稳”,一边又不得不承认“党国艰危至此”,显然是婉转预言什么了。(陈布雷所谓“今春以来”的事,照徐咏平《陈布雷先生传》所列:“一月九日,沈阳沦陷,以后东北渐失,华北震动。三月,山东、河南激战。四月,陕北匪军南犯。五月,泰安失陷。六月,开封失陷。七月,襄阳失陷。八月,东北匪军进犯热河。九月,济南失陷。十月,长春失陷。十一月,徐蚌会战开始。十一月一日,物价管制解冻,金圆券崩溃,物价狂涨。失败主义到处流行,和谈空气极为浓厚。北国冰天雪地,平津危殆;南京秋高气爽,京沪交通混乱。”事实与信中所说,正好相反!)
三、他表示他的健康不行了。“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计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不如一死了之,将最后一命,作为“感激轻生之士”,以报知己。
四、他表示他对“敌人之反宣传”“以散播关于公之谣言诬蔑者”,无力回天。
五、他表示他有“负国负公”之“负罪”。
以上所表示的,若印证起一些旁证,我们可以发现,许多来龙去脉,都不是空穴来风的。其中最重要的透露,是蒋君章《布雷先生二三事》(《伤逝集》)中这样一段:
三十七年秋,“共匪”猖獗正甚,最高当局决心推行总动员以“剿匪”,嘱先生起草方案,先生正与洪兰友先生等研拟,尚未做最后呈稿之决定,而最高当局催索甚急,数次以电话相促。先生在电话中高声答曰:我不会办,此为先生对最高当局之失态。即召我上楼,授以三案,要我整理合并,速成一案,语气间颇感失言之憾。越一日,而先生不起矣。当时传言:先生受最高当局切责,因而厌世,实为无稽之谈。时局急变,先生精神脆弱,因有“油尽灯枯”之叹,无力辅弼,此为先生厌世之基本因素。大家都知道,最高当局器重先生,尊礼有加,对人常称“布雷先生”为一特例,绝无责怪先生之事。
陈布雷在电话中跟蒋介石“失态”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失态”后第二天,就自杀了。可见他的自杀,“传言”中“受最高当局切责”一事,至少有“骆驼背上最后一根草”的效果。蒋君章这里意在把真相描白,殊不知愈描愈黑!
在给蒋介石的信以外,陈布雷给潘公展、程沧波的遗书,最含隐痛,他说:
公展沧波两兄大鉴:
弟以百无一用之书生而妄思自效于党、自效于国,疏脱怠惰,盗窃宁静之虚誉,十余年来,误国之罪,百身莫赎,而近三四月来,健康日损,脑力益坏,思虑日益纷难,自验身心,已无一丝一毫可为非常时期之贡献,累旬自谴自责,致陷极度严重之心疾,不能自己控制,兹病患已不治,将与兄等长别矣。二十余年旧交,谬承爱护,有如兄弟,尚祈于无可原宥之中,体念弟万不得已之心情,而有以垂谅之。拙荆衰年孤苦可怜,而居沪别无可托之人,并望兄等有以存恤而照拂之。临书愧甚痛甚。诸惟心鉴。
弟 布雷 谨上十一月十一日
这信所说,显然是充满了自恨自悔的“自谴自责”,他说他“以百无一用之书生”想救国,“妄思自效于党、自效于国”,结果“十余年来”,国没救成,结果竟是“误国”!“误国之罪,百身莫赎”。他在给洪兰友信中说他“忧心如焚,自责自讥”;给陈方、李惟果、陶希圣信中说他“一生辛苦,乃落得如此一文不值之下场……在公为不可谅恕之罪恶,但在私则有其无可奈何之苦衷”。……陈布雷在遗书里口口声声“自责自讥”、“无可奈何”。他在给陈训慈、陈训念、陈叔同三个弟弟的遗书中说:“精神之痛苦非言语所能形容(最近工作关系本重要,而兄自念身心实丝毫无能为役,焦急不可言喻)”,这些将死之言,其实都是有深刻的环境背景的。这就是陈布雷给蒋中正遗书中所说的“目睹耳闻,饱受刺激”。这种现象,从蒋君章在《布雷先生的风范》(《伤逝集》)的追忆里,也可略见一二:
先生在逝世之前,情绪非常不宁,影响他的健康极大。当时最大的问题有二:一为军事情势的逐渐逆转;一为发行金圆券而实施后的限价政策,逐渐动摇。前者使各方面庞杂的意见,纷然而起,他们很多想经由先生而上达蒋主席。有的用书面陈述,有的当面请见,也有的直接以电话互谈。凡是要见先生的,除一二具备排闼直入的熟客之外,照例由我代见;书信也向来由我代拆代复(必须先生核准)。承蒙先生看重我,一切对我信任,所以我有胆量接受各方意见或看到各方建议,把它压下来,以免刺激先生;但是先生也难免听到一些不乐闻的议论,所以居恒郁郁不乐。有的根本瞒不住的,例如当时食品已造成黑市,乡间至城市的粮食、用品等都至城外待售,不复进入城内,城内粮商也吝而不售,再加上不肖分子的捣乱,山西路一带发生抢米风波,先生办公室距山西路不远,呐喊人声时入先生耳中,先生多次至后窗遥望,表情凝重,无语而退。
当时国民党以戒严来对付抢米的老百姓,每天枪杀没饭可吃铤而走险的老百姓,朝夕不绝。这种现象,对陈布雷说来,不再是遥远迷濛的流民图,而是近在咫尺的现实画了。
更“目睹耳闻,饱受刺激”的,最引起陈布雷无奈之感的,还在他自己的家里。陈布雷共有七子二女。这九个孩子中,陈琏(怜儿)最早做了共产党。陈琏是一九一九年生的。她的母亲是杨夫人,生她以后二十多天就“以生育太频,气血亏竭”而死。陈琏长大后进入师范,读了一年就转入杭州高中,后来进了西南联大地质系。一九三九年,她加入了共产党,后来又转入中央大学历史系。抗战胜利后,她在北平贝满女中教书。一九四七年,国民党保密局破获了中共北京地下电台,又在保定、西安、兰州发现中共组织和地下电台,大肆搜捕,发现了陈布雷的女儿陈琏竟是共产党,蒋介石为之大为惊讶、震怒。保密局局长毛人凤在大抓特抓之余,很感慨地说:“我们这样抓、这样杀,还是有这样多的人敢提着脑袋闯进来,真不知是为什么?”其实国民党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陈琏被捕时,李敖正在北平,真是动人听闻。
不但女儿做了共产党,小儿子陈远(积乐,后改名为陈力)也过去了。陈远是一九二六年生的,他的母亲是王夫人。一九四六年,北平发生美军强奸北大女生沈崇事件(美方亦不否认此事,司徒大使在官方报告中说是“个别美国人的恶行”,(见Rea & Brewer,the Forgotten Ambassador,P.94—95)陈远参加示威,被国民党“青年军”殴打。他在一九五二年正式加入共产党,后来做到天津人民出版社政治读物组负责人。不但儿女发了红,连弟弟也保不住,七弟陈训惠也出了问题。陈布雷死后,除长子陈迟(积泉)学农,在台湾做农业专家外,夫人和子女们都“投共”了。三子陈适(积皓)同济大学毕业,学工,是铁路工程师,原被国民党派到奥地利工作,后来“回归”大陆了。长女陈绣也入了共产党。
陈布雷死前写遗书,给儿子们的信中有所自辩,这种自辩,他不对国民党同志说,而只对儿子们说,事有蹊跷。他写道:
泉儿、皋儿、皓儿、皑儿、明儿、乐儿:
父素体荏弱,遭时艰危,知识暗陋,而许身国事,性情孤僻,而不合时宜,积是因缘,常患严重之脑病,夏秋以来,病体益复不支,今乃中道弃汝等而去,如此下场,可谓不仁不智之至,内心只有悲惭,汝等不必哀痛,当念祖父逝世时仅四九岁,而父之年已过之矣。
国家遭难至斯,社会浮动已极,然我国家之中心领导此二十年来方针上绝无错误,此点汝等或不详知,为父则知之最稔,汝等务必尽忠于国族、自立于社会,勤俭正直,坚忍淡泊,以保我家优良之家风,汝等现在已长大,当无待我之嘱咐。
汝母今后之痛苦不忍预想,汝等宜体我遗意,善为侍养,曲体亲心,皑儿最好能转近地,依汝母以居,好好予以安慰护持,明乐仍修毕学业,汝兄弟务宜友爱互助。
彦及 手书
这信中说“国家之中心领导此二十年来方针上绝无错误”,显然是一种自辩,但这种自辩的结构是很勉强的,他已明白承认自己“知识暗陋”,对照起其他遗书中自觉“误国”与“自谴自责”的话,陈布雷对他子女“前进”反国民党,自己却“进退无措”做国民党,一定有他内心的矛盾、冲突与隐痛。这一现象,正因为发生在他自己的家庭之中,所以矛盾、冲突与隐痛就大为严重。他最后以一死来解脱,主要原因,是对自己“无可奈何之苦衷”、是对自己一个现实与理想对立的交代(参阅程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