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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掏肝剐肺说完这段话,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仰着脸,看着彩绘的屋顶出神。韩揖与雒遵,都是高拱多年的门生,对座主霹雳火样的脾气,都多有领教,但从未见到他像今天这样伤感。两人顿时也都心绪黯然,一时间谁都不肯开腔,值房里死一般寂静。
“元辅,”愣怔了许久,雒遵终于鼓起勇气说话,“你是朝廷的擎天柱,冯保算什么,充其量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狗。”
高拱依然目盯着房梁,不发一语。韩揖接着雒遵的话,说道:“冯保是一条狗,这话不错。但这条狗的主人,是皇上,是贵妃娘娘。俗话说,打狗也得看看主人,若不是碍着这一层,元辅能这样忧心如焚么?”
“内廷与外宦的矛盾,自古皆然,”雒遵凡事好争个输赢,这会儿又搬起了理论,“本朝开国时,太祖皇帝看到前朝这一弊政,便订出了大明律条,凡内宦敢于干政者,处以剥皮的极刑。太祖皇帝治法极严,在他手上,就有几个太监被剥了皮。”
雒遵话音一落,韩揖就顶了过去:
“你说的不假,可是自太祖皇帝之后,你听说还有哪个太监因为干政被剥了皮的?”
“但是太祖皇帝的这一条律令,也没有废止啊!”
“废则没废,空文而已!”
听到两人的争论,高拱突然一挺身在太师椅上坐正,双目如电扫过来,疾声问道:
“为什么成了空文?你们两人,眼下是天下言官之首,就这个问题,思虑过没有?”
雒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在于政事糜烂,纲法名器不具。”
“说得好,”高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顺手指向韩揖,“为何政事糜烂,韩揖,你说说。”
韩揖想了想,答道:“古人云,三代之亡,非法亡也,而亡在没有执法之人。”
高拱微微颔首,说道:“这些道理你们都懂,部院大臣都是执法之人,也都行使着纠察之权。如今的政府,也可谓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但是,我们的政事为何还是糜烂如故呢?”
“积重难返。”雒遵咕哝了一句。
“这是原因之一,”高拱决断地说,“但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我们方才所议,都属于臣道,这里头起关键作用的,是君道。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政治自然就能清明。反之,政事不糜烂,那才叫怪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韩揖与雒遵都不敢接腔了。高拱并不理会两位门生已经产生了心悸,兀自用手推了推桌子上的那轴“中旨”,轻蔑地说:“你们说这道中旨,在太祖皇帝手上,发不发得出?在成祖皇帝手上,发不发得出?可是现在呢?咱们的新皇上,是大明天下的第十四位皇帝,登基当日,退朝不过一个时辰,就发出了这么一道中旨,这是咱们臣子的不幸呢,还是咱们臣子的大幸?”
说到这里,高拱打住话头,很显然他想听到两位门生的回答。韩揖觑了一眼雒遵,见他勾头坐在那里没有答话的意思,便小声回了一句,“当然是不幸。”
“你答得不错,但这是常人之理。”高拱习惯地捋了捋长须,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那种刚毅的神情,“不幸与大幸,其分别原也只在一念之间。唐太宗一代明主,曾谓侍臣曰‘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须将护,若有触犯,必至殒命。治国亦然,天下稍安,尤须谨慎,若便骄逸,必致丧败。’如今朝廷,还远远谈不上丧败,只不过出了一二奸佞,但若任奸佞蒙蔽圣聪,丧败也就为时不远。如今皇上,以十岁冲龄,又深居九重,不能尽见天下事,就是见了天下事,一时也不能明辨是非。先帝看到这一点,才让老夫领头来当顾命大臣。凡有圣上不明白之事体,放旨有乖于律令者,我这个顾命大臣,就有责任正词直谏,以裨益政教。当然,犯颜忤旨,并不是每一位大臣都能做到。桀杀关龙逢,汉诛晁错,都是犯颜忤旨的后果。但作为皇上的耳目股肱,焉能为了一己安危,而不顾社稷倾危,尽忠匡救乎?”
高拱一番慷慨陈词,又让两位言官看到了他们心目中的首辅风范,韩揖趁机说道:“我们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商量就今日冯保高踞御座之事,分头上折子弹劾,不知首辅意下如何?”
高拱略一思忖说:“就这一件事情弹劾,恐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皇上生母李贵妃宠着冯保,一般的事情怎能扳倒他?我看,棋分两步走。第一,我们政府虽然以天下为公,但落实到具体事情,也须得变通处理。如今紫禁城里头起关键作用的,既然是李贵妃,我们就得设法赢得李贵妃的支持。第二,冯保这些年来,劣迹秽行一定不少,你们应尽快派人分头搜索,对这条毒蛇,不动则不动,一动就必须打在它的七寸上。”
“元辅安排极为妥当,学生当尽快去做。”
韩揖说罢,便与雒遵起身告辞。走到门口,高拱又把他们喊了回来,吩咐雒遵道:“你去告知户部张大人,让他再从太仓银中拨出二十万两银子,送到李贵妃处。”
“这……”雒遵一脸狐疑,愣了一会儿,才谨慎答道,“送到李贵妃处,总得有个名目。”
“亏你还是谙熟典故之人,这个名目还不知晓,”高拱笑道,“大凡新皇帝登基,都得订制一批头面首饰,分赠后宫嫔妃。如今皇上是个孩子,但这个礼仪也不可减去,就让皇上的生母来主持。”
雒遵心知此举是为了讨好李贵妃,但他不便点破,只是迟疑地说:“昨日,我还去户部拜访了张大人,他对我诉了半天的苦,言先帝宾天与新皇上登基这一应礼仪,共花去了六十多万两银子,现在,国库已经空虚,若再不开源节流,官员们的俸银都无法支付了。”
“户部的难处我知道,”高拱脸色阴沉,蹙着眉头说,“但这也是一笔必须花费的银钱。你去告诉张大人,大家务必和衷共济渡过这个难关,往后出了什么事,有我高拱扛着,谁也难为不了他张大人。”
“是。”
雒遵答应着,与韩揖一起退出了值房。
《张居正》
第一卷:木兰歌
第十七回 怒火中草疏陈五事 浅唱里夏月冷三更
散班后,高拱回到家中,没想到又出了一件事令他心神不安。
进得家门,高拱卸去官袍换上便服,刚在书房坐定,高福就喜滋滋地拿过一封信,双手递给高拱,低声说道:“老爷,这是邵大侠派人送来的信。”
“哦!”
高拱答应一声,立忙接过那封缄口的密札拆开,抽出一张信笺来看,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两行字:
李花南岳谢去
游子归去来兮
高拱已约略猜出这两行字中的“玄机”,但心中仍不敢肯定,便问高福:“邵大侠人呢?”
高福答道:“听说他已回到南京,只是派了一个人送来这封信。”
“送信人呢?”
“也走了。”高福看出高拱心情焦急,又赶紧补充道:“送信人说,李延已在衡山福严寺后头的极高明台上自尽了。”
“什么?你说什么?”高拱连连追问,他仿佛没听清楚,或者说听清楚了不敢相信。
高福又重复了一遍。高拱一时惊得合不拢嘴,愣了半晌,又捡起案台上的那张信笺看了看,说道:“李花南岳谢去,大概指的就是这件事了,送信人说,李延是怎样自尽的?”
高福略作迟疑,答道:“送信人并未详细叙说,只说是吊死在一棵老松树上。”
“什么吊死的,我看八成是被邵大侠干掉的,这个邵大侠,做事也忒狠毒。”
说这话时,高拱一脸沮丧。不由得回忆起那天晚上在死牢里与邵大侠秘密会见时的情景。当他说明请邵大侠帮忙时,邵大侠就明显流露出杀人灭口的意思。他虽然表示了反对,但因没有想到邵大侠这种江湖人士的行事风格,故酿成今日这种后果。一想到自己可能成为杀害李延的间接凶手,高拱的心头便一阵阵发紧。这其中许多谜团只有与邵大侠见面时才能解开,高拱便问:“这个邵大侠,为何不肯来京见我?”
高福答道:“我问过送信人,他说他家主人离家时间太长,担心南京方面的生意,故从衡山下到岳阳后,从那里雇了一条船,直接回南京了。”
“哦,是这样。难怪信上还有一句话,游子归去来兮。”
高拱说罢,便把那张信笺揉皱烧了。人既然已经死了,怪谁也都没有用。何况高拱心底也清楚,邵大侠这么做,也是为了他的彻底安全。心里头经过一阵痛苦的煎熬,高拱又恢复了平静,一门心思又回到了现实:打从隆庆皇帝宾天,宫廷内外局势已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隆庆皇帝在位时,凡事都依赖高拱。现在情形却不一样,新登基的小皇帝还不能单独问政,凡事都得要母后李贵妃裁决。这李贵妃对冯保甚为依赖,而冯保又是他高拱的死对头。如今冯保已出掌司礼监大印,这无疑使得高拱暂处下风。他最担心的是,冯保与张居正联手,这样就使得他这位“天字一号枢臣”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想到这里,高拱便记起了隆庆皇帝去世后三日,他与高仪在内阁值房里的一次谈话。
那天下午,大约未牌时分,高拱正在阅处礼部送来的恭请太子登基即皇帝位的《劝进表》,大理寺卿谷正雨前来求见,向高拱报告,刑部张榜通缉的妖道王九思,早被冯保手下暗中捕获,如今关在东厂牢里。一听到这消息,高拱心里头酸溜溜的,于是踅进高仪的值房,把这消息告诉他。高仪听了,半晌不做声。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首辅打算怎么办?让刑部和大理寺去东厂要人?”
高拱叹一口气,答道:“捕缉之事,理归刑部,问谳断案之责,在大理寺。像王九思这样轰动朝野的钦犯,理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