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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贵妃点点头,答道:“皇后姐姐说的是,只是冯保现在做事还放不开手脚。”
“为何?”
“皇后姐姐忘了,冯保上头,还有一个司礼监太监孟冲啊。”
“啊?”
陈皇后一时沉默不语,李贵妃觑着她脸色,试探地问:“姐姐你看,是不是把孟冲换了?”
陈皇后稍稍一愣,问:“你看这事儿,应该由谁来做主?”
“自然是皇上。”李贵妃立即回答,接着又说:“钧儿才十岁,内阁那头高胡子也靠不住,这件事就只能我俩拿主意了。”
陈皇后想了想,觉得李贵妃的话也有道理,于是点头首肯。
新皇上登基大典完毕,高拱从中极殿回到内阁,刚说在卧榻上休息片刻,就听到外面什么人在跟值班文书说话,声音急促,似乎有要紧事。从隆庆皇帝宾天到万历皇帝登基,这二十多天,高拱一直寝食不安。国丧与登基,本都是国之大事,礼仪程式繁冗复杂,况且事涉皇家权威,每一个环节上都马虎不得;再加上一应军政要务,全国那么多州府行辕,每天该有多少急件传来,虽说通政司与六部六科都会按部就班分门别类处理这些问题,但凡需请旨之事,都须得送来内阁阅处。张居正与高仪两位辅臣,虽然也都是干练之臣,但都知道高拱专权的禀性,凡敏感之事都绝不插手,里里外外的大事要事烦心事,都让高拱一个人揽着。因此,在皇权更替的这段时间,高拱忙得脚不沾地,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会儿刚眯眼,外头的说话声又让他睡不着,他揉揉眼睛挪步下榻,推门出来,却只见文书一人坐在那里。
“方才和谁讲话?”高拱问。
文书慌忙站起来回答:“回首辅大人,是韩揖。”
“韩揖?他人呢?”
“他说有急事要向大人禀告,我看大人太累,想让大人睡一会儿,就让他走了。”
“韩揖这么说,肯定有十万火急之事,你快去把他喊回来。”
文书答应一声“是”,飞快而去。片刻时间,就把韩揖领了回来。韩揖上个月离开首辅值房,升任为吏科都给事中。与韩揖一起来的还有户科都给事中雒遵。
两人来到高拱值房,行过官礼,韩揖就迫不及待说道:“元辅,冯保这个阉竖,竟然让我们向他磕头。”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高拱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两人的脸色一片愤懑,情知事出有因,不由得申斥几句:“我看你这个韩揖,还是一个不成器,你如今已是六科言官之首,却是为何行事还如此草率,说话也不成条理,到底发生何事,仔细道来。”
经这一骂,韩揖不再那么躁动了,而是正襟危坐毕恭毕敬把所要禀告的事情说得清楚明白:上午新皇上在中极殿举行登基大典,朝贺百官按鸿胪寺官员的安排,分期分批入殿朝觐,轮到六科和十三道御史这一列言官进去朝贺时,发现冯保站在新皇上朱翊钧的御座之旁。言官们向皇上伏拜三呼万岁,冯保也不避让,而是满脸奸笑,与皇上一起享受言官们的三拜九叩大礼。
“有这等事?”高拱问。
“回首辅大人,此事千真万确,”雒遵接过韩揖的话回答说,“我们科道官员,参加朝贺的有八十多人,个个都可以做证。”
听两人如此一说,高拱当时就想发作。但转而一想,又忍住了。这些时,有两个人影总在他脑子里打转,一个是张居正,另一个就是冯保。隆庆皇帝去世,朝廷的政治格局虽然暂时没有什么变化,但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较劲。张居正每日到内阁上班,不哼不哈,倒没有看出他有什么惹人注意的反常举动。但冯保则不然,这些时他上蹿下跳,气焰不可一世,据孟冲告知,冯保深得李贵妃信任,每天都要去慈宁宫好几次。他知道冯保早就觊觎司礼监太监之位,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孟冲,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是冯保的对手。正是因为这一点,高拱的心情才一直郁郁不振。他心底清楚,一旦冯保与张居正结成政治联盟,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他总是在心里头盘算,怎样出奇制胜,能够一下子把冯保置于死地。
看到首辅在低头沉思,韩揖和雒遵两人不敢再出声,也不敢提出告辞,只得在一旁陪坐,情形有些尴尬。斯时正值半下午的光景,窗外一片火辣辣的阳光,让人看一眼就头上冒汗。院子中那棵老槐树上突地响起刺耳的蝉鸣,透过纱窗传进值房,把沉思中的高拱惊醒,他揉了揉两只发胀的眼睛,看到眼前这两位得意门生一副紧张的样子,顿时抑住重重心事,勉强一笑,问道:
“二位怎么不说话了?”
韩揖与雒遵对望一眼,韩揖示意雒遵回答,雒遵于是谨慎说道:“就方才禀告之事,我们特来向首辅讨个主意,应该如何处置。”
高拱反问:“你们说,如何处置才叫妥当?”
雒遵本是个细心人,除每日政务处理之外,尚格外留心本朝典故,故说话论事,多引经据典,务必有根有据,这会儿答道:“武宗一朝,司礼太监刘瑾由于深得皇上宠信,也是为所欲为,气焰嚣张。皇上让他代祭家庙,他竟敢独行御道,同行人莫不吓得面如土灰,但慑于刘瑾淫威,谁也不敢吭声。后来刘瑾失宠伏诛,这件事便成了取他性命的正当理由。今日冯保之举动,比之刘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刘瑾只不过走了一下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走的御道,这冯保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皇上同登丹墀御座,而且这件事发生在新皇上登基之时。按大明律的僭越罪一项,冯保就该凌迟处死。”
“唔,”高拱点点头,向雒遵投过一瞥赞许的目光,但依然不肯对这件事表示具体态度,又转问韩揖,“依你之见呢?”
韩揖揣摩着高拱的心思,小心翼翼答道:“依愚生之见,若不趁机把冯保除掉,必将后患无穷。”
“就是这个话。”
高拱一拍桌子,正欲就此话题议论下去,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句:“皇上圣旨到——”话音未落,早有一位牙牌太监走进高拱的值房。韩揖与雒遵两人赶紧踅进隔壁文卷室里回避,高拱跪下接旨。
牙牌太监抖开一卷小巧的黄绫横轴,一字一板地念道:
中旨:从即日起,解除孟冲司礼监掌印太监职务,着冯保接任,并继续兼掌东厂。内阁知道。钦此。
乍一听到这道中旨,高拱仿佛感到脑袋都要炸开了。按照成宪,皇帝的诏令都应经过内阁票拟。“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这句话,是大臣们耳熟能详的史实。除了内阁之外,通政司和六科,对于皇帝的诏令,也都有随时复奏封驳之权。这本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钦定的章程,但是经历了几个皇帝之后,政事日见糜烂。对于皇权的监察,并不能认真履行。有时候碰到棘手的事,皇上不想让内阁掣肘,便直接下达手谕到内阁。这种手谕习惯上称为中旨。
看重权力与责任的高拱,对绕过内阁的中旨一向不满。何况万历皇帝登基的第一天,就来了这一道提拔冯保的中旨。此风一开,往后内阁岂不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越想越生气,跪在地上的高拱,竟忘了去接那道圣旨。
“高拱接旨——”
牙牌太监又尖着嗓子喊了一句,高拱这才不情愿地伸手接过那个黄绫横轴。按惯例,他应该答复“臣遵旨”,但他没有说这三个字,而是起身走回到太师椅上坐下,把黄绫横轴随手搁在桌案上。牙牌太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问了一句:
“高老先生,你看奴才如何回去缴旨?”
高拱抬眼看到牙牌太监满脸讪笑中,藏了那种“骑着驴子不怕老虎”的神气,满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便狠狠地把桌子一拍,厉声喝道:
“中旨,哼!这中旨到底是谁的旨意,老夫倒要弄个清楚明白。皇上才十岁,年龄小得很呢?他知道什么叫中旨,嗯?一切都是你们做的,迟早要把你们赶走!”
牙牌太监出宫传旨,颐指气使惯了,那里见过这等架势。瞧着高拱乌头黑脸暴跳如雷黑煞星一般,也不敢理论,如一只受惊的兔子逃出内阁。
韩揖与雒遵两人,从文卷室的门缝儿里,把值房中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楚明白。凭直觉,他们感到高拱这下闯了大祸。待牙牌太监走远,他们从门后头走出来,高拱怒气未消,问他们:“方才的事你们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两人小声回答。
值班文书这时进来,递给高拱一条拧过水的毛巾。高拱接过随便揩了揩满头的大汗,又端起茶盅里的凉茶漱了漱口,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他叹一口气,说道:“老夫已是年过六十的人了,游宦三十多年,历经嘉靖、隆庆两朝,见过了多少朝廷变故,胜残去杀的人事代谢,早就看腻了。其实,六十岁一满,我就有了退隐之心。悠游林下,有泉石天籁伴桑榆晚景,何乐而不为?怎奈先帝宾天之时,拉着我的手,要我辅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图永固。我若辞阙归里,就是对先帝的不忠。这顾命大臣的神圣职责,倒整得老夫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本意想学古之圣贤,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但是,又有谁能体谅老夫这一片苦心呢?刚才的事你们都看到了,皇上绕过内阁,颁下中旨,让冯保接替孟冲。这道旨下得如此之快,不给你任何转圜的机会,你们说,新皇上一个十岁孩子,有这样的头脑么?提起前几十年,大内出了王振、刘瑾这样两个巨奸大滑,扰乱朝纲,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如今这个冯保,比起王振与刘瑾两人,更是坏到极致,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角色,如果让他当上大内主管,他就会处处刁难政府,必欲使我等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仰其鼻息,任其驱使。这等局面,又有谁愿意见到!”
高拱掏肝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