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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刚在值房里坐定,内役还没有把茶泡上来;便有一位吏员进来禀告说高阁老有请。张居正起身过去;只见高拱端坐在硕大的红木案桌前,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时候,桌上摆了几份翻开的折子,显然都已看过。高拱指着文案横头的一张椅子,示意张居正坐下。
“太岳,昨夜睡了个安生觉吧?”高拱侧过身子,摆了摆官袍问道。
“回家头一个晚上,反倒失眠了。”张居正答。
“总不至魂一夕而九逝吧,”高拱眼角微微一动,揶揄道,“你向来风雨如磐,也有失眠之时?”
张居正听出高拱话中讥刺之意,想到会不会是高拱知道了冯保昨夜来他府中潜访之事,顿时多了一份警惕,装糊涂说道:“前些时因为担心皇上病情,心绪不宁,一时还没调整过来。”
高拱并不知晓冯保潜访的事,说这几句话无非是寻个话头开场,其实他一门心思还在张佳胤送来的邸报上。如今拿眼睃了睃摆在案桌上那份黄绢封面的邸报,脸色一沉,出气也不匀了。
“兵部的事情,平常都是由你分管,我也十分放心。”高拱打了一个顿,把话引上正题,“安庆驻军哗变的事,如何处置?”
三月间,安庆驻军指挥张志学纵兵围攻与其有怨隙的知府查志隆的官邸,与官邸守军发生战斗,打了好几天,直到应天巡抚张佳胤带兵前往弹压才得以平息。当时,邸报到京,因皇上正病重,内阁没有会议此事。张居正便给应天府尹张佳胤去信,着他全权处理。府军关系紧张甚至交恶已属司空见惯,每年各地间有发生,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张居正致信张佳胤后再也没有过问,现在见高拱恼着脸问起,便猜想其中生了变故,于是谨慎说道:
“事发之后,仆责成张佳胤调查此事,究竟如何处理,尚未收到邸报。”
“你看看。”
高拱把桌上那份邸报推到张居正面前,张居正一目十行看了下来:
……此次安庆兵变,首恶为驻军指挥张志学,此人性在厉直,失在激讦;质在坚劲,失在溷浊。为报个人仇隙,置朝廷纲纪而不顾,竟纵兵围攻安庆府官邸,导致军士死九人,伤二十一人,无辜市民亦有五人死于流矢乱刃之中……
查安庆府尹查志隆,于此次兵变,亦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平日会揖驻军将领,不行谦恭,处处颐指气使;府军合办之事,虽在微末,亦行刁难。此次兵士哗变之起因,实乃为查志隆调拨军粮,以次充好。府仓陈米几近糜烂,鼠屎沙砾乱布其中。遂招致张志学怒不可遏,引来一场血战。下官勘查之中,发现查志隆尚有种种贪墨劣迹,故决定将张志学、查志隆一并锁拿,下刑部鞫谳……
读完邸报,张居正意识到张佳胤这下闯了大祸。这张佳胤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为人清廉,是有名的干练之臣。张居正很欣赏他,正是由于他的鼎力推荐,隆庆五年,张佳胤才由兵部职方郎中出任应天府尹,兼管南京附近十府,安庆府也在他的兼管之中。处理安庆兵变,本是他职权分内之事。从邸报中列举事实来看,这种处置算是秉公而断并无错处。但张佳胤却不知查志隆是高拱的门人,事前不作任何通报,径将查志隆锒铛下狱,这岂不是蔑视首辅权威?
“好一个张佳胤,这样大的举措,竟然事先不同内阁通气!”见张居正放下邸报,高拱冷峻说道,“这样下去,政府威权何在?”
张居正心底清楚,高拱所指的内阁实际就是他自己。他也不想争执,只是息事宁人地说道:“仆今日就给张佳胤去信,查证这件事。”
“查证什么,人已关在南京刑部大牢里了。”高拱一拍桌子,胡子也戟张起来,“我只问你,张佳胤如此处置,是否向你请示过?”
这一问真的让张居正犯难:若回答没有请示,以高拱狭隘心胸,轻而易举就会给张佳胤定一个“怙权失察,信谗助虐”的罪名,轻则降职,重则免官;若说张佳胤请示过,则明显是引火烧身。而且从高拱出言吐气来看,他已怀疑自己与这件事有牵连。
“元辅,”张居正不管高拱怒火燃胸,依旧口气平和亲亲热热喊了一声,接着说道,“张佳胤把张志学与查志隆两人一同捉拿下狱,并没有向我请示,但仆以为,张佳胤有权这样做。”
“有权?谁给他这大权力?”高拱逼问。
张居正仍是不紧不慢说道:“仆上次给张佳胤信中,责成他全权处置,这实际上已经授权于他。”
高拱感到张居正明显在袒护张佳胤,心火一蹿,气昂昂地说道:“如此说来,捉拿查志隆,你也是赞同的?”
逮住高拱的话尾巴,张居正正色答道:“张佳胤公心办案,僧面佛面都不看,把查志隆拿下了。仆知道查志隆是元辅门生,张佳胤未必晓得,不知者不为罪,我这就写信,让张佳胤放了查志隆,元辅你看如何?”
张居正外示关切内含威胁,高拱听了很不受用。待张居正话音一落,他立刻反唇相讥:“查志隆是我门人不假,但张佳胤是你幕客,也是朝野之间人所共知的事。俗话说,打狗欺主,太岳呀,我看你是成心要撕破脸皮与老夫作对了。”
“元辅,此话言重了……”
张居正还欲解释,却一眼瞥见乾清宫大张贵急匆匆走了进来,遂打住话头。张贵来传旨,让高拱去文华殿候见皇上。张贵退出后,高拱喊住准备离去的张居正,余怒未消地说道:“这件事我要面奏皇上。”说罢,踅身来到文华殿。
文华殿在左顺门之东,离内阁最近,沿会极门侧砖道前行不过数百步,即是文华殿的正门文华门。该殿永乐中建,但长期闲置,历届皇帝都不曾临御。嘉靖皇帝践祚之初,谕旨将文华殿鼎新修建,易以黄瓦。从此,文华殿就成了皇上斋居经筵及召见大臣的地方。
高拱走进文华门,早有文华殿当值太监迎上来,把高拱领进殿西侧的恭默室等待皇上召见,太监给高拱沏上用上等朱兰窨出的西湖龙井,笑吟吟说道:“高阁老宽坐些儿,万岁爷还没有驾临呢。”
这恭默室乃大臣等候接见的进退之所,原也是高拱坐惯了的地方,屋子里的古董摆设,墙上的字画匾对,无一样不熟悉。这时已日上三竿,室外花圃中的芍药,碗口大一朵一朵,在煦暖阳光下无不显得婀娜多姿不胜娇羞。高拱已喝了两盅茶,皇上仍未莅临,他便信步走出恭默室,站在花圃前欣赏这些开得正旺的紫烟朱粉,忽然,他瞥见一个人正顺着恭默室前的砖道上匆匆走来。“这不是姚旷么,他来这里干啥?”高拱心下疑问。姚旷是张居正值房里当差的吏员,平时最得张居正信任。待姚旷走到跟前,高拱喊住他。姚旷勾头走路,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高拱,心里一慌张,开口说话便不自然:“啊,是首辅大人,小人不知道首辅大人会在这里。”
高拱见姚旷手中拿着一个已经缄口的足有寸把厚的信札,问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姚旷干笑了笑,说:“是张阁老让我送给司礼监的。”
“啊?送司礼监?怕是送给冯公公的吧!”高拱厉声一喝,“姚旷你说实话。”
姚旷站在原地不作声,那忸怩不安的神情,算是默认了。
“写的什么?”高拱追问。
“首辅大人,小的的确不知。”
高拱挥挥手,姚旷飞也似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高拱懊恼万分心绪烦乱……
打从嘉靖二十年考中进士并被选为庶吉士后,高拱就一直置身在京城的政治漩涡之中。明朝内阁辅臣几乎清一色都由大学士担任,而大学士又必须是翰林院出身。每次京城会试中放榜的进士,只有极少数被主考官看中的隽才,才有可能进入翰林院当庶吉士。庶吉士虽然也算是一个九品官,但并无实职,只是留院研究历朝经籍典故,治国用人之术,以备日后晋升为侍读侍讲,作为皇帝顾问的储备人才。因此,一旦被选为庶吉士,就是通常所说的点了翰林,前程就不可限量。选中庶吉士的人不一定都能入阁,但自永乐皇帝至隆庆皇帝这一百多年间,进入内阁的八十一位大臣,绝大部分都是庶吉士出身。高拱与张居正,以及即将入阁的高仪,三人都是庶吉士出身。朱元璋开国之初,承袭元朝政体,设中书省及丞相之职,后因丞相胡惟庸谋反,朱元璋借机诛杀“胡党”近七万人,并决定废除中书省,永远撤消丞相之职。同时下旨说“今后谁敢言设丞相者,杀无赦”。撤了中书省,总得有人给皇帝办事,于是,内阁就应运而生。内阁起初只是作为皇帝的一个顾问机构存在。入阁的学士,官阶不得超过五品。至仁宗朝后,由于阁臣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深得皇上眷顾,受宠日深,仁宗遂让他们处理朝中大事。阁臣操持权柄,就此开了先河。内阁首辅从此已成柄国之臣,与宰相无异,只是名义不同罢了。作为权力中枢的内阁,也就成了争权夺利刀光剑影之地。阁臣们虽然都是庶吉士出身,但为专权,不惜陷同门同种于死地。远的不说,二十多年前,次辅严嵩设计构杀首辅夏言就是一例。那时,高拱尚在翰林院中供职,对那一桩震惊朝野的冤案,他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对被腰斩的夏言寄予深深同情。由此他看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但他并没有因此退却,相反,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入阁的决心。堂堂七尺须眉,既入仕途,不入阁,不当首辅,又怎能把自己的满腹经纶用来报效皇上报效国家呢?经历几番风雨,几次坎坷,总算如愿以偿。从隆庆四年开始,高拱担任内阁首辅并兼吏部尚书,兼朝政、人事大权于一身。加之隆庆皇帝厌对政务,诸事对他倚重,让他放手去干,这给他施展才干提供了极好机会。两年来他经天纬地,颇申其志;责难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