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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税关的事?”李顺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听说金大人一来,就一头扎在账房里,可查出什么蹊跷来了?”
“查是查出了一些,”金学曾说着就从袖笼里摸出几张纸来,递给李顺说,“你看看,这是历年来欠银情况。”
李顺接过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姓名,挂寄在诸如榷场税、交易税、田亩税、匠班税等各种税种之下,张三欠几两几钱李四欠几两几钱都标得清楚明自。底下汇总了一个数字:历年积欠总额叁拾贰万肆仟柒佰余两。
李顺把清单还给金学曾,说道:“金大人不愧是查账高手,把税关的一本乱账都理顺了,就这一点,你就比你的前任要强。”
金学曾听出李顺话中有话,问道:“我的前任来时,你还在税关管账?”
“刚办完移交,税关就改制了,所以没有和新来的巡税御史大人见上面。”
“有一件事情我想问你。”
“请讲。”
“你在税关管了三年账,为何从来没想到要把账清理一下?”
“我一个属吏有多大的胆子,敢冒这个险?”李顺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何况,你就是把账查清楚了,又济什么事?”
“你是说……”
“金大人,你在京城做的那些事,下官从邸报上都看到了,你实心为朝廷办事,不掺一点私心杂念,下官非常钦佩,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来荆州当这个巡税御史。”
“这是为何?”
“荆州税关去年征税在十大税关中倒数第一,巡税御史撤职,这个邸报上都登了。金大人,你难道就没有想到,你的前任为何落到这个下场?”
“我怎么没想到,”金学曾沉下脸来,皱着眉头说道,“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这荆州城虽小,但要想做点事,却是比京城里头还费周折。”
“不然,怎么叫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李顺说着苦笑了起来,“金大人,及早打退堂鼓吧。”
“这怎么成,我向首辅大人立过军令状,大丈夫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废。”
见金学曾较起真来,李顺心里头暗暗高兴。在税关三年,他对其中的黑幕已是摸得清清楚楚,只是苦于自己人微言轻无法处置,他一直盼着有人来捅这个马蜂窝。但为了谨慎起见,他故意泼冷水:
“金大人,事有可为可不为者,荆州税关之事便是不可为者,你何必赌这口气呢?”
金学曾见李顺一味推诿不肯道出真情,心里头一急,竞身子一挺,大声叫道:
“李顺!”
“下官在。”
李顺猝不及防嚇得身子一颤,几欲跪下,金学曾指着他的鼻子斥道:
“本官今天来,是向你稽查税关欠税之事,你若再不配合,本官就上折子参你。”
李顺一昕这话,反而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答道:“要参就参。”说罢一拂袖子抽身要走。
金学曾赶紧把他扯住,问道:“话没说完,你怎么能走?”
“你不是要参我么?”
“那是一时的气话,”金学曾咧嘴一笑,顺手拿起那只铜灯台,晃了晃说,“李大人,你若再不肯指点迷津,本官也要跪灯台了。”
金学曾说罢,真的朝地上一跪,把那只铜灯台顶到头上,李顺正说上前拉他,赶巧儿他老婆这时候从里屋一步跨了出来,看到这情形,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你捡到银饼子了,这么开心!”李顺朝老婆吼道,看到老婆这样不顾体面,他着实恼了。
金学曾这时已从地上爬起来,高举那只铜灯台对瑞芝说:“嫂夫人,听李大人讲,跪着顶灯台专治偏头痛,我正好也有偏头痛的毛病,故跟着李大人学这偏方。”
“什么,治偏头痛?”瑞芝一愣,问丈夫,“是你说的?”
“是呀,这不是你家的祖传秘方么?”李顺没好气应了一声,又问,“早膳可弄好?”
“好了,金大人,请去餐厅随便用点。”
金学曾早已是饥肠辘辘,随李顺去餐厅吃了一碗葱花油面,吃完回到客堂坐下,李顺正色说道:
“金大人,你既下决心捅这个马蜂窝,下官送你三句话。”
“在下承教。”金学曾挪了挪凳儿。
“第一句话,打蛇不要被蛇咬。”见金学曾愣怔,李顺解释道,“税关里的巡拦承差,大部分屁股底下坐的有屎,你若翻老账,这些人要么打横炮搅你的局,要么使绊子制造麻烦。”
“在下记住了,第二句话呢?”
“荆州真正的逃税漏税,并不在什么田赋银和匠班银这些常设科目上,这些税牵涉千家万户,朝廷额有定规,想逃也不容易。再说,此中税制多有不合情理之处,官府逼收,苦的是老百姓。”
“依你说,真正的逃税漏税在哪里?”
“榷场税。”
凡官府专控物品指定交易者,称为榷场,真正的大宗利润都产自榷场商贾,因此,这税关也称为榷关。金学曾一直对榷商逃税心存怀疑,但几个月查下来却不见一点蛛丝马迹,李顺一提,金学曾叹道:
“在下知道榷场猫腻甚大,但账上却查不出来。”
“如果账上查得出来,你的前任也不会被革职了。我送你第二句话,要查账外账。”
“账外账,”金学曾眼睛一亮,问,“上哪儿查去?”
“查榷商的来往账目,”李顺沉吟了一下,又道,“常言道,十商九奸,商贾之至奸者,莫过于勾结官府。你金大人名声在外,恐怕还没到荆州,这些榷商们就早有防范了。”
“谢谢李大人指点,我金某就是钻天入地,也要设法查出一个账外账来:”
“好,但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李顺也兴奋起来,“再说第三句话,不过,下官先得申明,这件事你可做可不做。”
“做何事?”
“牵住牛鼻子。”
“牛鼻子,”金学曾咂摸了半天,又问,“谁是牛鼻子?’'
李顺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四下里瞧瞧看清了无人偷听,这才压低声音问道:
“金大人,你知道荆州城中最大的偷税户是谁?”
“是谁?”
“是当今首辅大人的令尊。”
“你是说张老太爷?”
“正是。”李顺的口气不容置疑,“隆庆二年,当时的江陵知县赵谦把长江边上一片无人认领的荒田作为礼物送给张文明,这片荒田有一千二百亩,张老太爷得了这块田,只收谷米不交赋税,也不摊丁,这是多大的一块肥肉哇。”
金学曾倒吸一口冷气,愣了半天,才喃喃自语道:“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怎么,为难吧?”
“是。”金学曾点头承认。
李顺摇摇头,说道:“你一进咱家,咱就劝你找门路回京城,为的就是这层。你想想,首辅家里的事,谁敢乱插手,太岁头上动土,那后果是什么?话又说回来,若真的把张老太爷这块骨头啃动了,其他的难题儿,还不是小菜一碟?”
李顺的话句句在理,金学曾不住地点头,这时候大门外有人高喊:
“这里可是李大人的家。”
“正是。”李顺起身答道。
只见一个人气喘吁吁跨进门来,焦急地问:“请问李大人,金大人在不在贵府上?”
金学曾认出是税关承差,
承差一见他,连忙禀道:人把张老太爷打得血流满面,连忙踅出客堂,问:“你有何事?”
“金大人,出了大事了。咱税关的当街昏死了过去。”
“什么?哪个张老太爷?”
“就是首辅的令尊大人。”
金学曾闻讯大惊,朝李顺匆匆拱一拱手,飞也似地随着承差跑去了。
《张居正》
第三卷:金缕曲
第十一回 赵知府蝎心施毒计 宋师爷巧舌诳冤囚
张文明被税关差人乱棍打成重伤的消息,不消半日就传遍了荆州城。第一个赶到大学士府来看望的,是荆州知府赵谦。他惶惶如丧家之犬赶到张老太爷的床前,看到老太爷头上包扎着的白绫尚有血丝渗出,顿时就抹起眼泪来:“哎哟哟,老太爷,你痛得很吧?”
张文明敷了金枪药,火辣辣的痛已是止住了,只是血流得多了点,脑子昏沉周身酸软无力。他靠在垫高了的枕头上,哼哼唧唧答道:“郎中看过,只伤着皮肉,静养几天就会好的。”
“老太爷,你可不能这么说,堂堂首辅大人的高堂竞挨了承差的闷棍儿,国朝两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棍子打在您老头上,我的心里头也好像被人剜了一刀。”赵谦一副伤心的样子,接着又吊起嗓门,跺脚骂道,“金学曾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唆使差人对您下此毒手,这一回,我饶不了他!”
张文明摇摇头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赵谦鼻子一哼,不以为然地说:“老太爷呀,你再慈悲为怀,也不能学东郭先生哪。”
“唔,唔?”
“您难道还没看清,金学曾是一匹中山狼!”赵谦满脸怒气,一个劲儿地煽呼,“平常他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其实,他满肚子杂碎,坏得很哪!依咱说,干脆利用这件事,把这姓金的赶出荆州!”
“赶他走?”张文明一愣,觑着赵谦,嗔道,“为什么要赶他走?”
赵谦半跪半蹲地趴在床前,撺掇着说:“老太爷你还没估透?这姓金的打来荆州城那一天起,就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所作所为,都是冲着您和我来的。”
“这,不会吧?”张文明狐疑地说,“他可是咱叔大亲自挑选来的。”
“嗨,有什么不会,愚职方才说过他是匹中山狼,逮着谁咬谁,首辅大人器重他,是没看清他这副德性。”
赵谦阴一句阳一句煽风点火,数落了金学曾一大堆的不是,倒把张老太爷弄得没了主意。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