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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过奖了。”
“咱说的是实情,”李太后感叹道,“当皇上的,最怕大臣文恬武嬉,有张先生作文武百官的楷模,皇上再不用担心朝局了。”
张居正心底明白,太后嘴上说的是皇上,其实最担心朝局的是她自己,便回道:
“皇上年纪虽小,但志存高远,可以料定他长大之后,必然是一个英明君主。”
“但愿如此,”李太后心存感激,投向张居正的目光也就更为大胆,“天底下的母亲,有谁不想自己的儿子成器?咱身为太后,这份担忧更不同常人,幸好钧儿在张先生的教导之下,虚心好学,勤研政事,已有一个好的开端。”
张居正赶紧纠正:“臣不敢教导皇上。”
“老师对学生,不是教导又是什么?”李太后真情流溢,感叹说道,“作为母亲,咱看得清清楚楚,对钧儿的成长影响最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隆庆皇帝,另一个就是你!”
“太后!”张居正不知所措喊了一声。
“张先生不必紧张,这是咱的肺腑之言,没有半点虚假.咱毕竟是太后,在这个身份上,还用得着虚情假意巴结人吗?”
李太后火辣辣的目光,灼得张居正浑身不自在。但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哽咽答道:
“太后如此器重下臣,臣无以为报,当结草衔环,誓死效忠皇上。”
同刚才议论国事慷慨陈词相比,这张居正好像换了一个人,面对首辅的这份拘谨,李太后仰面吁了一口气,又问:
“张先生,你觉得太后不像一个女人么?”
“不……”张居正语塞了。
“不,不什么?”李太后追问,不等回答,她又问道,“你觉得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太后端庄贤淑。”
“还有呢?”
“太后美而不艳,媚而不妖。”
“这是张先生的真心话?”
“是真心话.”
张居正已是浑身燥热,嗓子干得冒烟,却又想不到喝水。李太后看着他的窘态,忽然有了一种很大的满足感,说道:“骆宾王的《讨武望文》,骂武则天‘入门见嫉,狐媚偏能惑主。’这是穷酸文人的谰言!狐媚是女人的本钱,天底下没有不吃鱼的猫儿,也没有不喜欢狐媚女子的男人。张先生你想一想,皇帝身边美眷如云,后宫嫔妃尽是佳丽,你若不狐媚,又怎能技压群芳而获宠?不能获宠,作为一个女人,你岂不要把一盏青灯
守到白头?当然,狐媚只能作为获宠的手段,若要固宠,还得端庄贤淑。所以说,狐媚与端庄,乃是一个女人的两面,二者不可偏废。”
这一番奇论,张居正闻所未闻。不过也让他就此找到了李太后当年在后宫脱颖而出的理由。他觉得眼前这位年不过三十的美丽太后不但可敬,而且可爱,不免由衷赞叹:
“太后真乃巾帼英雄!”
谁知李太后不领情,把嘴一噘,讥道:“张先生,你这一评价,咱就俗了。”
“啊?”
“想当英雄的女人,那还叫女人吗?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要能够博得男人的欢心。”
张居正的心怦然一动,他看到李太后眼光中有某种企盼,便小声言道:
“太后作为一个女人,也许寂寞了一些。”
“是啊,”李太后的心思被勾动,只见她眼眶中溢出晶莹的泪花,感叹道,“作为女人,咱有七情六欲,但作为太后,咱又不能不把这些七情六欲扼制下去。”
“太后母仪天下……”
张居正本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出口又觉得不像,便打住了。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一声轻轻的咳嗽。
“谁呀?”
“是咱。”
冯保的声音,他出去喊人,本用不了这长时间。但他看出李太后有单独与张居正多呆一会儿的意思,就在外头磨蹭了半天。
“人带来了吗?”李太后问。
冯保隔着门答:“带来了。”
“进来吧。”
门被推开,冯保一让身子,让一个穿戴入时的年轻女子打前走了进来,张居正注目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宠爱的玉娘。
“怎么会是你?”张居正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玉娘也看到了张居正,但来不及打招呼,只见冯保指着李太后对她言道:
“这是慈圣皇太后。”
玉娘赶紧跪下磕头,李太后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吩咐赐座,然后笑着问张居正:
“张先生,没想到吧?”
“臣……”张居正脸色燥红,不知说什么好。
却说在前几日的一次闲聊中,李太后从冯保口中得知张居正宠上了一位叫玉娘的小女子,她顿觉好奇。在她的印象中,张居正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没有想到他也会花前月下情意绵绵。今天上午到了大隆福寺后,与张居正谈话时,她突然灵机一动,想把玉娘找到这里来见上一面,于是在中午用膳时偷偷吩咐冯保派人去办这件事。
乍一见玉娘,李太后惊叹她的美貌,看她走几步路儿,袅袅娜娜,却没有轻薄之态,又问了她几句闲话,无非身世籍贯之类,玉娘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应对无误,心中对她已是产生了几分好感。看到张居正在一旁局促不安,李太后笑道:
“张先生,听说你身边多了一位玉娘,咱就想看看是何等的一个标致人儿,所以今天就让冯公公去积香庐把她请了来。”
张居正一听李太后什么都知道,心里头有些紧张,不安地答道:“臣行为不检点,有失大臣风范。”
“先生不必自劾,”李太后以少有的亲热语气说道,“咱这个太后不是呆板之人,前些时,看到张先生为国事如此操劳,咱还寻思着,在宫里头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宫女赐给张先生,让她好好儿的侍候你。谁知宫女还没选出来,这位玉娘倒捷足先登了。这是好事,你不要自责。”
“谢太后。”张居正心存感激。
“玉娘,你过来。”李太后忽然喊道。
玉娘起身走到李太后跟前,李太后拿起她的手摸了摸,又看了看她的一双扑闪闪的杏眼,白皙圆润的下巴颏儿,叹道:
“看你这副长相,也是个有福的人,跟着张先生,不致败他的运。”
“多谢太后夸奖。”玉娘蹲了个万福。
李太后朝张居正瞥了一眼,又对玉娘说:“咱若不是太后,肯定就要起你的醋意儿,玉娘,从今天起,你就算从我身边选拔的宫女,好好服侍张先生,不可耍娇使性子,你记住了。”
“奴婢记住了。”玉娘羞涩地一笑。
“记住了就好,没事儿的时候,咱会宣你进宫拉拉嗑子的。”李太后说着,又问,“听说你很会唱曲儿?”
“奴婢学过几支。”玉娘谦虚地答。
“现在,你给咱唱一支吧。”
“不知太后要听什么?”
“你这妮子,正是怀春的年龄,你就拣怀春的曲子唱一支吧,张先生,你说可好?”
“臣听太后的。”
说话间,冯保让人将玉娘随身带来的琵琶拿进来,玉娘略一沉思,就捻指弹唱起来:
念多情,抛不掉他的情意儿厚,
清晨起闷悠悠,桃红纱帐挂金钩。
孤孤单单无陪伴。
懒对菱花怕梳头。
热扑扑的离别恨,把奴的魂勾。
谁能够把情留、把情留?
背地里,奴的泪双流。
奴是一颗实落心,
生生教你温存透。
温存透、温存透,
可恨奴家无来由,
梦赴阳台把佳期凑,
醒来却是孤孤单单在绣楼,
看天边,残月如钩……
玉娘唱的是《岭儿调》,凄切哀婉。唱着唱着,她已是泪流满面。冯保在一旁观察,只见张居正眼睑低垂,负疚之情已在脸上显露。而李太后受到的感染更深,几颗晶莹的泪珠,正滚动在她的发烫的脸颊上。
《张居正》
第三卷:金缕曲
第十回 伤太爷承差闯大祸 讨见识御史得奇闻
长江冲出西陵峡口,从宜昌至嘉鱼一段称作荆江。除了这一条从西南流来的荆江,还有一条从西北流来的汉江。两条江犹如穿越千山万壑的两条巨龙,进入楚地之后,便一下子把围追堵截的大山甩在身后,扑向坦荡荡的千里沃野,在重重稻浪与叠叠荷花之间,作大气磅礴的逍遥游。“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杜甫船出南津关,不免生出这样的浩叹,而放置这苍茫万顷的沃野,便是素有鱼米之乡称谓的江汉平原。江陵城坐落在江汉平原的腹心,荆江边上。据南朝刘宋时代盛宏之先生所著的《荆州记》所载,江陵城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近州无高山,所有皆陵阜,故名江陵。”楚国当年的国都纪南城,距现在这座江陵城不过二十余里。楚成王在荆江边上建了一座华丽恢弘的江渚宫和通往纪南城的官船码头,便是江陵城最早的建筑。从那以后,历代王朝在这里或建都立国,或封王置府,江陵城因此成了天下名城。它东连吴会,南极潇湘,北据汉沔,西通巴蜀,居江汉之间,为四集之地。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把天下分为十三州而治,其中就有一个荆州,府治设在江陵,因此江陵城又叫荆州城,一城二名,沿袭至今。历经汉唐,江陵城已成了长江中游最大的政治经济中心。与长安、洛阳、开封、益州、南京、扬州、苏州、杭州、大同等并列为中国十大商业都会。史称“江左大镇,莫过荆、扬”,这荆州城汉唐时的规模在扬州之上,成为中国南方湖广地面上第一大都邑。每逢一次朝代更替,便不可避免地要进行一场战争,荆州城也是屡建屡毁。到了明代的嘉靖年间,荆州城的规模虽然比盛唐时期要小一些,常住人口仍有十几万。须知那时江南第一繁华地的留都南京,常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