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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王琦瑶这样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的女孩,无论有多么老实,都免不了是作态的。在
这样的年龄,这作态又往往不高明,或是过火,或是错位,结果反而逊色。王琦瑶却是
个不犯错误的例外。她比较聪敏,天生有几分清醒,片厂的经历又增添了见识,这就使
她比较含蓄和沉着。要说作态,她也有,是不作态的作态,以抑代扬,特别适合照片的
表现。程先生欲罢不能地,拍了又拍,王琦瑶也有如鱼得水之感。她有些热,眼睛亮亮
的,面色姣好。她所携带的各款衣服都挨次轮过,程先生的布景也挨次轮过,她一会地
变成外国的女郎,一会儿是中国的小姐。等最后拍完,她回到化妆间换衣服时,天已正
午。黄浦江闪闪发光,江面有一点一点金银斑,是飞翔的水鸟。汽车驶过江边,驶进背
阴的幽暗的直街,大楼底下的直街像峡谷之间的沟渠。她从容仔细地重新穿上来时的衣
服,将其余的一件件叠好,收起。她心情很明净,拍过的照片她不再去想,当它是桩没
结果的事情。她拿好东西离开化妆间时,心想,这扇面朝外滩的窗倒是有意思的。这扇
窗正好在楼的角上,也就是在沿江马路和狭窄的直马路的直角上,又是高处,可眼观六
路的。她走出化妆间与程先生道了再见,出门到了走廊,然后按下电梯的钮。电梯悄无
声息地上来,她走进去,回过身时,看见程先生站在门边,正目送她。
后来被《上海生活》选为封二的照片是她穿家常花布旗袍的一张。她坐在一具石桌
边的石凳上,脸微侧,好像在与照片外的人作交谈,人家说她听的姿态。背后是一具圆
窗,有花叶枝蔓的影,一看便是纸板画的景。虽是做的室外的是,光却是室内的人造的
光。她那姿态也是摆出来的,就算是交谈也是供展览的交谈。这张照片其实是最寻常的
照片,每个照相馆橱窗里都会有一张,是有些俗气的,漂亮也不是绝顶的漂亮。可这一
张却有一点钻进入心里去的东西。照片里的王琦瑶只能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乖。那乖
似乎是可着人的心剪裁的,可着男人的心,也可着女人的心。她的五官是乖的,她的体
态是乖的,她布旗袍上的花样也是最乖的那种,细细的,一小朵一小朵,要和你做朋友
的。景是假,光是假,姿势是假,照片本身说到底就是一个大假,可正因为这假,其中
的人倒变成个真人了。这人不是合伙一起假戏真做地欺人,而是假戏假做,老老实实,
把底兜出来,坦言相告。照片上的王琦瑶,不是美,而是好看。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
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好看却是温和,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她看起来真叫
舒服。她看起来还真叫亲切,能叫得出名字似的。那些明星,模特儿确实光彩照人,可
却是两不相干,你是你,她是她的。王琦瑶则入人肺腑。那照片的光也是仔细贴切,王
琦瑶像是活的,眸子里映着人影,衣服指子都在动似的。这照片是收在家庭照相簿里,
而不是装上玻璃框挂在墙上作偶像用的。这照片倘若要去做广告,那也是做的味之素、
洗衣粉一类的,而不是夜巴黎香水、浪琴坤表。这照片是实惠的情调,没有一点奢华,
有一点艳丽,也是俗丽,有一点甜蜜,也是桂花粥的甜蜜。它不是醒人耳目,过目不忘
的,它是看过了就不去想,再看见还会再喜欢的,看不厌却不是丢不下的。总之,它是
适度,从容,有益无害的。《上海生活》选它作封里,是独具慧眼。这照片与“上海生
活”这刊名是那么合适,天生一对似的,又像是“上海生活”的注脚。这可说是“上海
生活”的芯子,穿衣吃饭,细水长流的,贴切得不能再贴切。
王琦瑶却不知道为什么刊登出来的是这张,许多精心设计,全神贯注的照片反而没
有中选。她甚至有点模糊,记不清这一张是怎么拍下的,总之是不经意的一张。照片上
的自己不是她喜欢的自己,有点乡气,还有点小家子气,和她想象中的自己大不相似的,
令她失望,还有些受打击。虽然是高兴事,可情绪却低落了。她想,她难道是这样经不
起检验吗?她想,一次试镜头是那样,一次拍照又是这样,都是不顺心遂意似的。那本
《上海生活》被她压在枕头底下,也不想多看。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好像露了个丑。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除了灰心,还惶惑不安。再坐到镜子面前,就好
比换了个立场,是重新审度的。她想这照片简直是剥皮,要把人打散了重新来过。这
“开麦拉”究竟是什么东西,里面另有一世人生吗?王琦瑶又是一番惆怅生起。《上海
生活》刊登照片并没有带给她多大的快乐,有一点也是杂拌的,百感交集,还不够折磨
人的。
这一回是瞒也瞒不住了,全校都知道了王琦瑶,还有别的学校的女学生跑来看王得
瑶的。王琦瑶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住步回眸。女学生们就是这样,就像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非要旁人说了才算数的。原先并不以王琦瑶为然的人,这回服气了,倒是原先肯定
王琦瑶的,现在反有些不服,存心要唱对台戏的。于是就有流言兴起,说王琦瑶的表兄
之类的在《上海生活》当差,走的是近水楼台。无论是艳羡的目光,还是无中生有的流
言,全不在王琦瑶的心目中,因为在经验上和觉悟上,王琦瑶都要超出她们一筹,所有
的议论都是无稽之谈。王琦瑶人在事中,心里有的全不是那些。《上海生活》把她变成
了女校的名人,师生皆知的,可她倒有些找不到自己似的,那照片就像是硬夺走她本来
的面目,再塞给个不相干的,要不要也不由她。
9.“沪上淑媛”
“沪上淑媛”这名字是贴着王琦瑶起的。她不是影剧明星,也不是名门闺秀,又不
是倾国倾城的交际花,倘若也要在社会舞台上占一席之地,终须有个名目,这名目就是
“沪上淑媛”。这名字是有点大同世界的味道,不存偏见,人人都有份权利的,王琦瑶
则是众望所归。她旗袍上的花样,成为流行的花样;她的烫发梢的短发也成为流行的短
发,她给“沪上淑媛”这名字画了一幅肖像。“沪上淑媛”是平常心里的一点虚荣,安
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主义,它像一桩善举似的,给每个人都送去一点幻想。一九四五年
底的上海,是花团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日本投降而变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其实那歌舞是不问时事的心,只由着快乐的天性。橱窗里的时装,报纸副刊的连载小说,
霓虹灯,电影海报,大减价的横幅,开张志模的花篮,都在放声歌唱,这城市高兴得不
知怎么办才好。“沪上淑媛”也是欢乐乐章,是寻常女儿的歌舞,它告诉人们,上海这
城市不会忘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人都有通向荣誉的道路。上海还是创造荣誉的城市,
不拘一格,想象自由。它是唯恐不够繁华,唯恐不够荣耀,它像农民种庄稼一样播种荣
誉,真是繁花似锦。“沪上淑媛”这名字有着“海上升明月”的场景,海是人海,月是
寻常人家月。
然而,就有照相馆来请王琦瑶拍照。是在晚上,营业结束,母亲让娘姨陪着,挟着
衣服包,乘一辆三轮车,去照相馆。那照相间是要比程先生的正规,灯也多,有人专门
负责照明布景,还有人帮她换衣化妆,三四个人围着王琦瑶转,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
这时候,楼下店门关上了,是静的,门外的马路也是静的,几重静包围,照相间里气氛
是有神圣感的。拉起布幔的后窗下,弄堂里有“火炮小心”的敲梆声,像是另个世界传
来的。灯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有点烤,自己都可看见自己眼中的光芒似的。四周都是
暗,暗中的世界也是另一个。在照相馆橱窗陈列出来的照片是要华丽得多,去参加晚会
的装束。但这华丽是大众化的华丽,像婚纱出租似的,心都是各自的心。这明摆着是作
假的华丽,众所周知,倒也不骗人。这照相馆橱窗里的华丽也是怀了一些未圆的梦,淑
媛的梦,还怀着争取,也是淑媛的争取。《上海生活》封二的王琦瑶是生活中的淑媛,
那橱窗里的王琦瑶是幻想中的淑媛,两者都是真人。前者是入心的,后者是夺目的,各
有各的归宿。橱窗里的王琦瑶,将那可人的乖藏进心里去,把矜持做在脸上,比世人都
站得高似的。她脸上是冷冷的,心里却是热切的,想得到人们喜欢的。这是王琦瑶喜欢
的自己,特别地合她口味,还给了她自信。那陈列她照片的橱窗前,她是不再经过,这
也是一个矜待。那大照片标出了她的名字,题为“沪上淑媛王琦瑶”,她的名字便随风
而走了。
王琦瑶却依然故我。晚上拍照睡觉迟了,第二日早上也还准时到校。学校举行思亲
会,要她上台给老校友献花,她推给了别的同学。有好奇的同学问她照相的细节,她则
据实回答,不渲染卖弄,也不放作深奥。她对人对事还和从前一样,不抢先也不落后,
保持中游,使那些生忌的女生也渐渐消除了成见,缓和下来。虽是一切照旧,心情其实
是另一番了。过去的安守本分中是怀了一些委屈,还有些负气的,如今却是心甘情愿。
王琦瑶做人做得从容多了,这从容是有成功打底的。因是有收获,所以叫她怎么退让她
也是愿意。照相馆里那些众星捧月的晚上,足以照耀很多个平淡的白昼,有了那橱窗里
的亮相,无声也是有声。这就是王琦瑶高出一般女生的地方,她是比人多出一颗心的,
确实是淑媛里的典范。王琦瑶总是安静,以往的安静是有些不得已,如今则有希望撑腰,
前后两种安静,却都是一个耐心。王琦瑶就是有耐心,她比人多出的那颗心就是耐心。
耐心是百折不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