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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瑶。王琦瑶打开一看,见是手写的诗行。她立刻认出是蒋丽莉的作品,就好像回到
了十多年前的女学生时代。那些矫情的文字是烧成灰也写着蒋丽莉的名字的。它们再是
矫情,也因着天真而流露出几分诚心。这些风月派的诗句总是有一种令人难过的肉麻,
真实和夸张交织在一起,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王琦瑶本是最不能读这些的,也是因为
这她反不敢与蒋丽莉亲近。可这时候,王琦瑶读着这些,却觉着眼泪都冒上来了。她想,
就算是演戏,把性命都赔了进去,这戏也成真了。她看出那诗句底下,行行都写着一个
名字,就是程先生的名字,不论是好句子,还是坏句子。蒋丽莉从王琦瑶手中夺过活页
簿,哗哗地翻着,挑选那些最可笑的念着,没念完自己就笑开了。她的笑声是那么响,
惹得老太太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望了望。蒋丽莉伏在被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说:王
琦瑶,你说,这算什么?她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声音变了腔调,也是尖锐的。王
琦瑶摇不禁有些害怕,去夺她手里的本子,不让她再念。她不松手,两人争夺着,她竟
在王琦瑶的手背上抓出一道血痕。王琦瑶还是不松手,坚决地把本子抢了过来,并且按
她躺下。蒋丽莉挣扎着,笑声渐渐变成了哭声,眼泪从她镜片后面滚滚而下,她说:你
们穿一条裤子,你们合起来害我,说是来看我,其实是来气我!王琦瑶急了,忘了她是
个病人,大声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他结婚的!蒋丽莉也急了,大声说:你和他结婚好
了,我怕你们结婚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王琦瑶流着泪说:蒋丽莉,你多么不值得,
为了一个男人,就不好好做人了,你简直太傻了!蒋丽莉泪如泉涌地说道:王琦瑶,我
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是你们害的,你们害死找了!王琦瑶忍不住抱住她,说:蒋丽莉,
你以为我木知道?你以为他不知道?蒋丽莉先是将她推开,后又一把拉进怀里,两人紧
紧抱住,哭得喘不过气来。蒋丽莉说:王琦瑶,我真是太倒霉太倒霉了!王琦瑶说:蒋
丽莉,说你倒霉,我就更倒霉了。多少不如意都是压抑着,此时翻肠倒肚地涌上来,涌
上来也是白搭,任凭怎么都挽回不了的。
她们不知抱着哭了多久,肠子都揉断了似的。后来是蒋丽莉口腔里的味道提醒了王
琦瑶,那味道夹着甜和腥,缓缓地散发着腐烂的气息。王琦瑶想起她是一个病人,强忍
着伤心,把眼泪咽了下去。她松开蒋丽莉,将她按在枕上,又去绞来热毛巾给她擦脸。
蒋丽莉的眼泪就像是长流水,流也流不断。这时候,天也暗了下来。那边酒馆里的程先
生,喝酒喝到一个段落,已伏在桌上起不来了。他耳畔有汽笛的声音,恍馆间自己也登
上了轮船,慢慢地离了岸。四周是浩渺的大水,木见边际的。一九六五年的歌哭就是这
样渺小的伟大,带着些杯水风波的味道,却也是有头有尾的,终其人的一生。这些歌哭
是从些小肚鸡肠里发出,鼓足劲也鸣不高亢的声音,怎么听来都有些嗡嗡营营,是敛住
声气才可听见的,可是每一点嗡营里都是终其一生。这些歌哭是以其数量而铸成体积,
它们聚集在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种称之为“静声”的声音,是在喧嚣的市声之上。所
以称为“静声”,是因为它们密度极大,体积也极大。它们的大和密,几乎是要超过
“静”的,至少也是并列。它们也是国画中叫做“破”的手法。所以,“静声”其实是
最大的声音,它是万声之首。
仅仅一周之后。蒋丽莉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身边是老张,三个孩子,还有来自
山东的亲属,团团地围着她。可她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她所在的工
厂为她举行了追悼会,悼词中说她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一生都没有停止对加入共
产党的追求;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来参加。他们似乎觉得,他们的到场会亵渎蒋
丽莉的人生理想。但他们在家里为蒋丽莉做了从头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殓仪式。在这
七七四十九天里,她的家人坐在一处,有时静默,不时低声地交谈,流露出宽谅和理解
的气氛。可蒋丽莉却永远地缺席,再不会回来,与这静谧的聚会无缘。程先生和王琦瑶
也没参加追悼会,事实上,他们是在追悼会之后才知道蒋丽莉的死讯。大悲之痛似乎已
经过去,这消息甚至还使他们产生轻松之感,是为蒋丽莉的终于解脱。尽管他们自己也
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可他们都是妥协的人,懂得随遇而安,而不像蒋丽莉一生都在
挣扎,与什么都不肯调和,一意孤行,直到终极。他们对蒋丽莉的祭把是分开进行,互
相都瞒着,却不约而同是在第二年的清明。程先生独自去龙华骨灰存放堂洒扫一回,王
琦瑶则是在夜深人静时替她烧了一刀纸。虽然是她不信,蒋丽莉也不信,可总是万般无
奈中的一点安慰,否则又能如何?追悼会上,蒋丽莉的山东婆婆哭声不断,几乎将厂领
导的悼词遮盖。她的啼哭引起一片应和之声,这乡下人的哭丧调,使整个追悼会从头至
尾充满了真实的哀恸。
16.“此处空余黄鹤楼”
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自杀者中的一人。身在这个夏天。回想一九六五
年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不祥的狂欢,是乐极生悲的前兆。不过,这是不明就里的小市民
的心情。稍大些的人物,都早已看出端倪,在心理上多少做了些准备。因此,一九六五
年的歌舞其实只是小市民的歌舞,一点没有察觉危险的气息。对他们来说,这个夏天的
打击是从天而降的。奇怪的是,弄堂里的夹竹桃依然艳若云霓。桅子花,玉兰花,晚饭
花,凤仙花,月季花,也在各自的角角落落里盛开着,香气四散。只有鸽群,不时从屋
顶惊起,陡地飞上天空,不停地盘旋,终于回到屋顶歇歇脚,却又是一阵惊飞。它们的
翅膀都快飞断了,它们的眼睛要流出血来,它们看到的最多,每一件悲惨的事情,以及
前因后果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里,这城市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弄堂,那些红瓦或者黑瓦、立
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晒台的屋顶,被揭开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些弄堂里的苟苟且且的秘练带着阴潮的霞气,还有鼠溺的气味,它们本来是要腐烂下
去,化作肥料,培育新的人生。这些渺小的人生,也是需要付出牺牲作代价的。这些人
生秘密,由于多而且轻,会有一些透出墙缝瓦缝,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我们从来没嗅
出里面的腐味,因它们早已衍变生化出新的生命。如今,屋顶被揭开了,那景象是触目
惊心,隐晦的故事污染了城市的空气。这故事中有一个是说,一个不守家规的女儿,被
私下囚禁了整整二十年,当她被释放出来的时候,双脚已不会走路,头发全白,眼睛也
见不得阳光。在这些屋顶底下,原来还藏有着囚室,都是像鼠穴一样,幽闭着切切嗟嗟
的动静。一九六六年这场大革命在上海弄堂里的景象,就是这样。它确是有扫荡一切的
气势,还有触及灵魂的特征。它穿透了这城市最隐秘的内心,从此再也无藏无躲,无遮
无蔽。这些隐秘的内心,有一些就是靠了黑暗的掩护而存活着。它们虽然无人知无人晓,
其实却是这城市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就像海里的冰山,潜在水底的那一半。这城市
流光溢彩的夜晚与活泼泼的白昼,都是以它们的隐秘作底的,是那声声色色的釜底之薪,
却是看不见的。好了,现在全撕开了帷幕,这心使死了一半。别看这心是晦涩,阴霉,
却也有羞怯知廉耻的一面,经得起折磨,却经不起揭底的。这也是称得上尊严的那一点
东西。
这个夏天里,这城市的隐私袒露在大街上。由于人口繁多,变化也繁多,这城市一
百年里积累的隐私比其他地方一千年的还多。这些隐私说一件没什么,放在一起可就不
得了。是一个大隐私。这是这城市不得哭不得语的私房话,许多歌哭都源于此,又终于
此。你看见那砸得稀巴烂的玻璃器皿,明清瓷器;火里焚烧的书籍,唱片,高跟鞋;从
门捐上卸下的店号招牌;旧货店里一夜之间堆积如山的红木家具,男女服装,钢琴提琴,
这都是隐私的残骸,化石一样的东西。你还看见,撕破的照片散布在垃圾箱四周,照片
上这一半那一半的面孔,就像一群屈死的鬼魂。最后,连真的尸体也出现在人头济济的
马路上了。
当隐私被揭露,沉滓泛起地在空中飞扬,也是谣言蜂起的时刻。我们所听见的那些
私情,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们虽是信疑参半,可也并不停止继续传播。乌烟瘴气笼
罩了城市的街道里巷。这是由最碎的舌头嚼出来的传言,它们使隐私被揭露的同时失去
了真面目,变了颜色,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所以你千万不要全信,可也不要不信,在那
耸人听闻的危言之下,只有着那么一点实情。那一点实情其实很简单,也是人之常情的
一种,就看你怎么去听。千奇百怪的人和事,一夜之间诞生于世,昨天还是平淡如水,
今天则骇世惊俗。你只要去看路边的大字报,白纸黑字地写的都是;还有高楼顶上撤下
的传单,五色纸黑油墨写的也是。你看这些,能把你看糊涂。这城市的心啊,已经歪曲
得不成样了,眉眼也斜了,看什么,不像什么。
程先生的顶楼也被揭开了,他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情报特务,照相机是他的武器,
那些登门求照的女人,则是他一手培养的色情间谍。这夏天,什么样的情节,都有人相
信。他家的地板撬开,墙打穿了,环绕程先生的神秘气息有增无减。他被逼供了几天几
夜,还是没有结果,只能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