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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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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去求谁,说起来男人其实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瑶便说:谁求你什么了?康明逊说:你
当然没求什么了。说罢便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
你的心。康明逊垂头道:我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话是交底的,有言在先,划地
为界。王琦瑶不由冷笑一声道:你放心!
    这是揭开帷幕的晚上,帷幕后头的景象虽不尽如人意,毕竟是新天地。它是进一步,
又是退而求其次;是说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说;是目标明确,也是走到哪算哪!他们俩
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难就易,因为坚持不下去,彼此便达成妥协。他们这两个男女,一
样的孤独,无聊,没前途,相互间不乏吸引,还有着一些真实的同情,是为着长远的利
益而隔开,其实不妨抓住眼前的欢爱。虚无就虚无,过眼就过眼,人生本就是攒在手里
的水似的,一总是流逝,没什么干秋万载的一说。想开了,什么不能呢?王琦瑶的希望
扑空了,反倒有一阵轻松,万事皆休之中,康明逊的那点爱,则成了一个劫后余生。康
明逊从王琦瑶处出来,在静夜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平白地得了王琦瑶的爱,是负了债
似的,心头重得很。这一个晚上的到来,虽是经过长久准备的,却还是辞不及防,有许
多事先没想好的情形,可如今再怎么说也晚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百般够倦的时候,王琦瑶问康明逊,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康明逊则反问她怎么知
道他知道。王琦瑶晓得他很会纠缠,就坦言道:那一日,大家坐着喝茶,他突然说起一
九四六年的竞选上海小姐,别人听不出什么,她可一听就懂。他既然能将那情景说得这
般详细,怎会不知道三小姐是谁。王琦瑶又说:这时她就晓得他们是鸳梦难圆了。康明
逊拥着她说:这不是圆了吗?王琦瑶就冷笑:圆的也是野鸳鸯。康明逊自知理亏,松开
她,翻身向里。王琦瑶就从背后偎着他,柔声说:生气啦!康明逊先不说话,停了一会
儿,却说起他的二妈。他说他从小是在大妈跟前长大,见了二妈反倒不好意思,尤其不
能单独和她在一处,在一处就想走。他想起这点心里就发痛,什么叫做难过,就是二妈
教给他的。最后,他说道:他同二妈二十几年里说的话都不及同王琦瑶的一夕。王琦瑶
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里满是怜惜,她对他不仅是爱,还是体恤。康
明逊说:我知道谁也比不上你,可我还是没办法!这个“没办法”要比前一个更添了凄
凉。做人都有过不去的坎,可他没想到他的坎设在了这里,真是没办法。王琦瑶安慰他,
她总是和他好,好到他娶亲结婚这一日,她就来做伴娘,从此与他永不见面。康明逊说:
你这才是要我死,一边是合欢,一边是分离。到了这时,他们打趣的话都成了辛酸的话,
说着说着就要掉泪的。
    他俩虽做得形不留影,动不留踪,早来暮归避着人的耳目,但瞒得过别人,还瞒得
过严师母吗?她早就留出一份心了,没什么的时候已经在猜,等有了些什么,那便不猜
也知道了。严师母暗叫不好,她怪自己无意中做了牵线搭桥的角色。她还怪康明逊不听
她的提醒,自找苦吃。她最怪的是王琦瑶,明知不行,却偏要行。她想:康明逊不知你
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是谁吗?在严师母眼里,王琦瑶不是个做舞女出身的,也是当年的
交际花,世道变了,不得不归避起来。严师母原是想和她做个怀旧的朋友,可她却怀着
觊觎之心,严师母便有上当被利用的感觉,自然不高兴。她不再去王琦瑶处,借口有事,
甚至牺牲了打牌的快乐,那两人心里有点明白,嘴上却不好说。萨沙倒还是照来不误,
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夹在他们中间,是他们的妨碍,也是障服法。王琦瑶
有一回问康明逊,严师母会不会去告诉他家,他们俩的事。康明逊让她放心,说无论怎
么他终是个不承认,他们也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有一阵沉默,然后说:你要对我也
不承认,就连我也无奈了。康明逊就说:我承认不承认,总是个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
想负气也负不下去。康明逊安慰她说,无论何时何地,心里总是有她的。王琦瑶便苦笑,
她也不是个影子,装在心里就能活的。这话虽也是不痛快,却不是负气了,而是真难过。
这就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本是想抓住眼前的快乐,不想这快乐是掺一半难过的。他们没
想到眼前的快乐其实是要以将来作抵押,将来又是要过去来作抵,人生真是连成一串的
锁链,想独取一环谈何容易。
    难过得紧了,本来不抱希望的会生出希望,本来不让步的也会让步,都是妥协。两
人暗底里都在等待一个奇迹,好为他们解困。这一日,康明逊回到家,发现全家人都对
他冷着脸,二妈则带着泪痕,鼻沟发红,嘴唇青紫,是他最不要看见的样子。父亲关着
门,吃晚饭也没出来。他心里疑惑,再看见客厅桌上放着一盒蛋糕,知道来过客人了,
向佣人陈妈打听,才知来的是严师母。那盒蛋糕没人去碰,放在那里,是代人受过的样
子。第二天,他没敢出门,各个房里窜着应酬,也没讨来笑脸,依然都冷着,爱理不理。
父亲还是关门。二妈哭是不哭,却叹气。第三天,他出门去到王琦瑶处,将这情形说了。
王琦瑶吃惊之余,竟意外地有一些欣喜,她想,干脆事情闹开,窗户纸捅破,倒会有料
想不到的结局,像他们这种旧式人家,都是爱惜面子的,生米煮成熟饭,不定就睁眼闭
眼,当它是个亏也吃下去了。康明逊也有轻松之感,却是另一番期待。他想,倘若父亲
动了大怒,不要他这个儿子,更甚的是,连家都不让回,也就罢了。这一天,两人都生
出些细微的指望,渺渺然的,内心有些共同的激动。他们比平日更相亲相爱,萨沙恰巧
又没来打搅。两人偎在沙发上,裹着一床羊毛毯,看着窗帘上的光影由明到暗。他们手
拉着手,并不说话,窗下的弄堂嘈杂着,是代他们发言,麻雀调嫩,也是代他们发言。
这些细细琐琐的声音,是长恨长爱的碎枝末节,分在各人头上,也须竭尽全力的。房间
里黑下来,他们也不开灯,四下里影影绰绰,时间和空间都虚掉了,只有这两具身体是
贴肤的温暖和实在。
    康明逊的期待落空了。这天回到家,进门就觉出和解的气氛。虽然已晚过十一点,
谁也不问他为什么,从哪里来。父亲的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点亮,他走过时看见父亲坐
在鸭绒被里看一份报纸,脸色很平静。姐妹的房间里传出留声机的声音,唱的是那种新
歌曲,有点镀铝的,却也是平静的气象。大妈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心。他其实不饿,
却不敢拂大妈的好意,便点了头。他吃红枣莲心粥时,大妈和二妈坐在一边织毛线,谈
论着一出新上演的越剧,问他想不想看。他就说,倘若大妈二妈想看,他就去买票。她
们则说,倘若他有空就去买,没空便算了。一连三天都是平静度过,他开头还等着他们
来问,后来便不等了,他想他们不会问了。他们一定是商量好了,决定“不知道”,一
切都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那盒蛋糕也无影无踪。康明逊不知是喜是悲,他
足有整整一周没去王琦瑶那里。他陪两个母亲看越剧,陆两个姐妹看香港电影,又陪父
亲去浴德地洗澡。父子俩洗完澡,裹着浴巾躺在睡榻上喝茶说话,好像一对忘年交。他
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亲是壮年,自己只是个小男孩。他忽有点鼻酸,扭过头去,不
敢看父亲颈项上叠起的赘肉。
    王琦瑶在家里日日等他,开始还有些着急,后来急过头反心定了,想这事情闹得越
不可收场,就越有转机,由他们闹去吧!中间严师母倒来过一次,像是探口风的意思,
王琦瑶并不露出什么,一如既往地待她。严师母却憋不住了,问她康明逊怎么没来。王
琦瑶笑笑说:严师母不来,把个牌局给拆了,所以康明逊也不来了,只有萨沙还记着我,
常来些。正说着,楼梯上脚步响了,萨沙上来了,好像专门来映证她的话似的。王琦瑶
就撇下严师母,和萨沙有说有笑,其实是在撒气,也是撒怨。她含着一包泪地想:他到
底还来不来呢?
    康明逊再来王琦瑶处,已是分手后第八天了。两人都推停了不少,王琦瑶只觉得一
颗心沉了一沉,因本来也是浮着的,这时反觉得踏实了。这一回来,两人也是不说话,
却是各坐一隅,都躲着眼睛,互相不敢看脸,生怕对方嘲笑似的。坐了一下午,天黑了,
王琦瑶站起来拉开了灯,然后问:吃饭吗?房间亮着,两人都有些不认识的,还有些客
气。康明逊说:我回去吃吧。却又不走。王琦瑶便不再问他,兀自到厨房去烧晚饭。康
明逊一个人在房间里,这边走走,那边看看。对面窗户的灯也亮了,看得见里面活动的
人,来去很频繁的样子,邻家的房门一会儿开一会地关,乒乓地响。然后,厨房里传来
油锅炸响的声音,是一种温和的轰然。接着,香味起来了。他心里安定下来,甚至还觉
出几分快乐。王琦瑶端着饭菜进来了,一汤一菜,另有一碟黄泥螺下饭。两人坐下吃饭,
再没有提这八天内的任何事情,这八天是没有过的八天。吃饭时,他们开始说话,说这
日的天气,服装的新款式,马路上的见闻。饭后,两人就在一张《新民晚报》上找电影
看。王琦瑶指着一个新上映的香港电影说,是不是去看这个。康明逊一看正是日前陪姐
姐妹妹去看过的那个,心里难免一动,嘴上当然是说好。两人就收拾收拾准备出门,走
到门口,手已经拉住门把了,王琦瑶又停下,一个转身将脸贴进他的怀里,两人默默不
语地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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