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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康明逊说:要分敌我的话,萨沙才是另一伙,是吃苏联面包的。王
琦瑶只好笑了,两人就算和解了。其实是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因为方才兜远了,
回到原地时便觉着近了一步似的,是个错觉。
错觉也有错觉的好处,那是架虚的一格。而这架虚的一格上兴许却能搭上一格实的,
虽是还要退下来,但因有了那实的一格,也不是退到底,不过是两格并一格,或者三格
并一格,也就是进两步退一步的意思吧!这就像是舞步里的快三步,进进退退,退退进
进,也能从池子的这边舞到那边,即使再舞回来,也有些人事皆非似的。一支舞曲奏完,
心里便蓄了些活跃和满足。与康明逊捉迷藏,王琦瑶有一些是错觉,也有一些是有意将
对当错,将错就错。她明知是错,还是按着错的来,倒叫康明逊没办法了。有时候,王
琦瑶将她与康明逊叫做我们,严师母和萨沙叫成他们,虽然也是混着叫的,不定是特别
的意思,康明逊心里也会一跳,不知这样是好是坏。有一回,他说:王琦瑶,你怎把我
表姐算作萨沙的人了,她又不吃苏联面包。王琦瑶笑道:他们不是丈母娘和女婿吗?怎
么不是一家人?大家都笑。王琦瑶这么解释,康明逊也不知是称心还是不称心。这时候,
他们俩又有些像三岔口了,又要摸着对方,又怕被对方摸着,推来挡去地暗中对付,也
是用错觉做文章。这文章有些连篇累牍,重复冗长。事后,两个人一处时,王琦瑶还得
再回一回:你为什么问我把你表姐推给萨沙?康明逊再进一步问: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有些纠缠不清,还聘里暖唆。把个问题连环套似的,一个一个接起来。还像那种武术里
的推手,一推一让,看似循环往复,其实用的是内功,还是有输赢胜负,强弱高低的。
其实,他俩积极筹备下午茶什么的,是有些以公济私,为了做这种双关语和三岔口
的游戏,这还像浑水摸鱼,在一下午或者一晚上的废话中间,确实会有那么一两句有实
质性意义的话,就看你怎么去听了。不过,即便是有实质性意义,那话也滑得很,捉也
挺不住,所以说是‘储水摸鱼”嘛。他们两人话里来话里去,说的其实只是一件事。这
件事他们都知道,却都要装不知道;但只能自己装不知道,不许对方也装不知道;他们
既要提醒对方知道,又要对方承认自己的不知道。听起来就像绕口令,还像进了迷魂阵,
只有当事人才搞得清楚。因为是这样的当事人,头脑都是清楚,想糊涂也糊涂不了。他
们了解形势,目标明确,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在这方面,他们是旗
鼓相当,针尖对麦芒,这场游戏对双方的智能都是挑战。他们难免会沉迷游戏的技巧部
分,自我欣赏和互相欣赏。但这沉迷只是一瞬,很快就会醒来,想起各自的目的。在这
场貌似无聊,还不无轻薄的游戏之下,其实却埋着两人的苦衷。这苦衷不仅是因为自己,
还为了对方,是含了些善解和同情的,只是自己的利益要紧,就有些顾不过来了。
康明逊其实早已知道王琦瑶是谁了,只是口封得紧。第一次看见她,他便觉得面熟,
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又见她过着这种寒素的避世的生活,心里难免疑惑。后来再去
她家,房间里那几件家具,更流露出些来历似的。他虽然年轻,却是在时代的衔接口度
过,深知这城市的内情。许多人的历史是在一夜之间中断,然后碎个七零八落,四处皆
是。平安里这种地方,是城市的沟缝,藏着一些断枝碎节的人生。他好像看见王琦瑶身
后有绰约的光与色,海市蜃楼一般,而眼前的她,却几乎是庵堂青灯的景象。有一回,
打麻将时,灯从上照下来,脸上罩了些暗影,她的眼睛在暗影里亮着,有一些幽深的意
思,忽然她一扬眉,笑了,将面前的牌推倒。这一笑使他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三十年
代的电影明星阮玲玉。可是,王琦瑶当然不会是阮玲玉,王琦瑶究竟是谁呢?其实他已
经接触到谜底的边缘了,可却滑了过去。还有一次,他走过一家照相馆,见橱窗里有一
张掖婚纱的新娘照,他。已里一亮。这照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样子,使他想起很久以前
也是在这里的一张照片。倘若这时他能想起王琦瑶,大约便可解开疑团,可他却没有,
于是又一次从谜底的边缘滑过去。和王琦瑶接触越多,这个疑团就越是频繁地来打扰。
他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极艳,这艳涸染了她四周的空气,云烟氤氲,他还在王琦
瑶的素淡里看见了风情,也是洞染在空气中。她到底是谁呢?这城市里似乎只有一点昔
日的情怀了,那就是有轨电车的当当声。康明逊听见这声音,便伤感满怀。王琦瑶是那
情怀的一点影,绰约不定,时隐时现。康明逊在心里发狠:一定要找出她的过去,可是
到哪里去找呢?
最终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一天,在家和大妈二妈聊天,说起十年前上海的盛况一
幕,那就是竞选上海小姐,他母亲竟还记得那几位小姐的芳名,第三位就叫王琦瑶。他
这才如梦初醒。他想起那酷似阮玲玉的眉眼,照相馆里似曾相识的照片,还想起旧刊物
《上海生活》上的“沪上淑媛”,以及后来的做了某要人外室的风闻,这所有的记忆连
贯起来,王琦瑶的历史便出现在了眼前。这历史真是有说不尽的奇情哀艳。现在,王琦
瑶从谜团中走出来了,凸现在眼前,音容笑貌,栩翎如生。这是一个新的王琦瑶,也是
一个;目的王琦瑶。他好像不认识她了,又好像太认识她了。他怀了一股失而复得般的
激动和欢喜。他想,这城市已是另一座了,路名都是新路名。那建筑和灯光还在,却只
是个壳子,里头是换了心的。昔日,风吹过来,都是罗曼蒂克,法国梧桐也是使者。如
今风是风,树是树,全还了原形。他觉着他,人跟了年头走,心却留在了上个时代,成
了个空心人。王琦瑶是上个时代的一件遗物,她把他的心带回来了。
他连着几天没有去王琦瑶处,严师母来电话约,他都说家里有事推掉了。他想:该
对王琦瑶说什么呢?后来,他决定什么也不说,一如既往。因此,当他再看见王琦瑶时,
就和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王琦瑶问他怎么几天不来,他说有事。王琦瑶就说什么有
事,一定有了新去处,比这里更有趣的。他笑笑没说话,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了桌上。他
带来的是老大昌的奶油蛋糕,王琦瑶便去拿碟子。刚给人打过针,王琦瑶手上带着酒精
的气味。她穿一件家常的毛线对襟衫,里面是一身布的夹旗袍,脚下是双塔排布鞋,忙
进忙出地准备着茶点。他忽然间想起初与王琦瑶相识,在表姐家吃暖锅,胡乱测字玩。
王琦瑶说了个“地”字,康明逊指了右边的“也”说是个“他”,她则指了左边的“土”
说,“岂不是入上了。”她那脱口而出然后油然哀起的样子,这时又一次出现眼前,却
是有根有由的了。他心里生出怜悯,又生出惋惜,怜悯和惋惜是为王琦瑶,也是为自己。
这时,康明逊被一股忧伤笼罩着,他话不多,有些走神,还有些所答非所问。他望着窗
外对面人家窗台上的裂纹与水迹,想这世界真是残破得厉害,什么都是不完整的,不是
这里缺一块,就是那里缺一块。这缺又不是月有圆缺的那个缺,那个缺是圆缺因循,循
环往复。而这缺,却是一缺再缺,缺缺相承,最后是一座废墟。也许那个缺是大缺,这
个则是小缺,放远了眼光看,缺到头就会满起来,可惜像人生那么短促的时间,倘若不
幸是生在一个缺口上,那是无望看到满起来的日子的。
康明逊是二房所生的孩子,却是他家唯一的男孩,是家庭的正宗代表,所以他不得
不在大房与二房之间来回周旋。一些较为正式的场合,由他和大妈跟了父亲出席;另一
些比较亲密的社交,则是和二妈跟了父亲参加。大妈是个厉害人,正房本就是占着理的,
还占着委屈,十分理加上三分委屈,大妈便有了十三分的权利,二妈却是倒欠了三分的。
父亲是个老派人,宠归宠,爱归爱,却不越规矩半步,上下长幼,主次尊卑,各得其份。
康明逊是康家的正传,他从小就是在大妈房里比在二妈房里多。他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姐
妹打得火热,比同胞还同胞,无意中他还有些讨好她们,好像怕受到她们的排斥。他隐
隐地觉出,大妈的爱是需争取,二妈的爱则不要也在,没有也有。所以,他对大妈便悉
心得多,而对二妈怎么也可以,甚至有时故意冷淡二妈好叫大妈欢喜。他的一颗小小的
心里,其实全是倚强凌弱,也是适者生存的道理。有一回,他和两个姐妹玩捉迷藏,他
循声上了三楼二妈的房间,推门而进,一眼看见垂地的床罩在波动,分明是藏了人的。
他悄悄地走过去,这时却见靠里的床沿上,背着身坐着二妈,低了头,肩膀抽搐着。他
不由站住了,床底下唆地蹿出妹妹,一阵风地从他身边跑过,并且发出尖锐的快乐的叫
声。他没有去追,施了定身术似的,站在原地。是个阴天,房间里的抽木家具发出幽暗
的光,打错地板也是幽暗的光。二妈脸朝着窗口,有暗淡的光流淌进来,勾出她的背影。
她头发蓬乱着,就像一个鸟巢,肩膀特别窄小,而且单薄。她觉察出后面有人,一边抽
泣一边转过身体,不等她看见,他拔腿跑出了房间。他的心怦怦跳着,怜悯和嫌恶的情
绪攫住了他,使他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以更大声的快乐尖叫来克服这难过,这天他是有
些过分了,招来大妈的喝斥。大妈喝斥他的时候,便看见二妈乱蓬蓬的头从三楼楼梯上
探下来。这时,他心里生出对二妈的说不出的恨意。这恨意为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