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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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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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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安忆——上海人,1954年生于南京,次年随母亲茹志鹃迁至上海读小学,初中毕业后赴安徽淮北农村插队,后调地区文工团工作,1978年回上海,任《儿童时代》编辑。1978年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平原上》,1986年应邀访美。主要著作:《雨,沙沙沙》、《王安忆中短篇小说集》、《流逝》、《小鲍庄》、《小城之恋》、《锦锈谷之恋》、《米妮》等小说集及《69届初中生》、《纪实与虚构》《长恨歌》(获茅盾文学奖)等长篇小说。作品曾多次获得全国优秀小说奖,98年并获得首届当代中国女性创作奖。  王安忆的小说,多以平凡的小人物为主人公,表现他们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经历与情感。“理解”与“爱”是她的创作宗旨。在艺术表现上,她的早期小说多感情抒发,近期创作则趋于冷静和细致。 
引子:一个女人四十年的情与爱,被一枝细腻而绚烂的笔写得哀婉动人,跌宕起伏。四十年代,还是中学生的王琦瑶被选为“上海小姐”,从此开始命运多舛的一生。做了某大员的“金丝雀”从少女变成了真正的女人。上海解放,大员遇难,王琦瑶成了普通百姓。表面的日子平淡似水,内心的情感潮水却从未平息。与几个男人的复杂关系,想来都是命里注定。八十年代,已是知天命之年的王琦瑶难逃劫数,与女儿的男同学发生畸形恋,最终被失手杀死,命丧黄泉。    


第一部

第一章

    

1.弄堂
    站一个至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
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
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
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
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
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
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上海的几点几线的
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
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
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
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
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
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
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
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
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
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
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
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
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
灰鸽。
    上海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
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
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上海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
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
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
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
露出了风情。上海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
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
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
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
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
架势,墙是隔音的墙,鸡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
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
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
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
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
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上海的空中,
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
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
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
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
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
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
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
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
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
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
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
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
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
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
不了要说的家常话。上海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
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
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隐私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
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
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
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
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
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
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
一股噬骨的感动。
    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
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
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
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上海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
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
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
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
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
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
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
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
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
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
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
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
偷懒和取巧。上海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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