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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展跟着提曲柄红纱宫灯的青年女子,从榻后侧门出去,穿过一层院子,步出一重后户,忽然明月在天,松涛聒耳。原来屋后并没高轩复室,却是一条步步登高的坡脚,坡脚上面松柏交柯,浓荫蔽月,松林背后,一座峭拔的孤峰,巍然竦峙。提灯女子,把手上红纱宫灯高高地举着,竟向上坡一条山路走了上去。杨展心里犯疑。上面松林黑沉沉的,并没有房子,也没有灯光人影,既已到此。不管齐寡妇什么阵式,也得见个起落。便一声不响。跟着上了山坡,回过头来,一瞧坡脚下,高高低低,藉着山势盖造的瓦房,有透出灯光来的,也有漆黑一片的,都静悄悄地鸦雀无声。一层层的屋脊,浸在一片溶溶的月光下,看去好象富庶的山村,从那儿也瞧不出这是江湖驰名、声威远播的盗窟。
提灯领路的女子,领着杨展步步登高,从林内一条山径,绕着山腰,向峰背转了过去。
一到峰背,山形忽变。走上了几十级磋道,两面石壁夹峙,截然如前。磴道尽头,现出一重山石筑成的穹门,好象嵌在石壁之间的天然洞穴。进了穹门,地势一展,现出宽阔的一座院子,月光照处,院内中心掘着圆圆的荷花池。田田的碧叶,亭亭的红白莲花,山风舒卷,扑鼻清香。隔着荷花池,正面一排五开间的敞厅,灯光照耀,人影幢幢,正有许多人在厅内高谈阔论,似乎有黄粱观老道涵虚的口音在内。这时正有一拨人从厅门一涌而出,其中有人说了一句:“我们瓢把子也太谨慎了,管这种混帐太监,和那姓虞的鹰爪孙,当地结果就是,何必远远地提活口到这儿来呢。”这一句话,听在杨展耳内,老大吃惊,暗想虞二麻于难道仍然落在他们手里么?惊疑之际,这拨人和杨展擦肩而过,只向杨展看了看,出了穹门,走下磴道去了。
杨展心想,这是齐寡妇住的所在了。可是提灯女子并没领他向厅门口走去,就近向右一拐,转入一重隔墙的月洞门,走上一条长长的走廊,两面都有扶栏。靠里一面,廊外花木扶疏,参天古树,靠外一面廊外,却是断崖壁立,下临深涧,非常险峻。原来这一面房子,都建筑在一层壁立的危崖上面,长廊走尽,又过了几重曲径通幽的门户,才到了待客之所。提灯女子请杨展在匕稍候,自己提着灯,冉冉的撩开一重罗帏,悄没声地进内去了。
杨展一进这屋内,颇为惊异,绝不是意想中有脂粉气的佳人绣阁,也不是有肃杀气的粉侯虎帐,竟是一所古香古色的高雅书斋。屋内华灯四照,却寂寂无人,只宝鼎内焚着沉速,散出一股细细的幽香,令人神清气爽。他仔细打量这所书斋,深邃宏敞,堂皇古雅。一面是一排花格绿纱窗,这面大约是偏东的方向,纱窗外月影透窗,山风微拂。推窗可以望远,一层层的峰影,远列如屏。当窗陈列着一张极大的青玉书案,案上玉轴牙签,鸾笺犀管之类,位置楚楚,色色精良。案旁沿窗排列着几张紫檀镶大理石的太师椅,中间嵌着一式的高几。
每只几上都搁着周敦商彝之类的古器。这一面,是顶天立地的一排书架。芸编琼笈,整列如城。屋心一张雕花的大圆桌。罩着古锦的桌套,桌心放着一具高脚古玉鼎,一缕缕的沉香。
便从鼎盖的花孔上,袅袅而出,桌旁围着几个锦套的磁墩。靠里隔着一座落地红木雕花十锦格,中间镶出一个大回穹门,静静的垂着一重沉香的罗帏。提灯女子,便从这重罗帏进去的。
帏后珠灯璀璨,似乎套着复室。杨展虽然惊异盗窟中有这样布置,然想到齐寡妇的毛文龙女儿,又是总兵夫人,原与立寨占山的草寇不同。他又一眼看到排窗尽头墙壁上,挂着一轴大堂人物,走近一瞧,笔势飞舞,衣褶高古。绝非近代手笔。再一细瞧题款,竟是顾虎头的“伏生授经图”。心想齐寡妇真了不得,凭这一张绝无尽有的名画。便价值连城,他细细赏鉴得出了神,竟忘记了身在龙潭虎穴之中。
在他面着壁上古画,鉴赏出神当口,突然听得身背后,发出银铃般声音:“杨相公鉴赏不凡,这张画从前经过许多名流鉴定,说是海内第一神品哩!”杨展忙一转身。只见大圆桌边,悄立着一位仪态万方、光采照人的妇人。他一转身,正和她莹如秋水的眼神。四目相对。
杨展和她一对眼,便看出是黄粱观同席的毛芙山,也就是威震江湖的齐寡妇了。这时却看出她脸上薄薄匀上一点宫粉。淡淡的扫着蛾眉,一张微带鹅蛋形的俏面,珠莹玉润,光来非常,而且丰腴的粉靥上,一对酒涡,似乎蕴藏着无穷智慧,荡漾出神秘的温柔,可是颧骨似乎略耸,鼻柱似乎太挺,天庭似乎特宽,加上一对黑白太分明长凤眼,笑时现出无限姣媚,不笑时,却隐着凛凛的尊严,头上光可鉴人的青丝,雍雍的挽着堆云高髻,身上穿着对襟淡青宁丝衫,下面被圆桌隔着,一时瞧不清,手上拿着一柄湘妃竹夹绢团扇。灯光下,香肩微婵,亭亭俏立,实在是一位娓妇佳人。和易钗而弁时的毛芙山一比,又是不同。只瞧她梨涡上,不断的漾出笑意,便增添了许多柔情媚态。她身后还立着一个二十左右的俏丫环,并不是提灯领路女子。双手托着朱漆描金盘,上面搁着两盏香茗,似乎等待主客就座,才能分献香茗。
可是杨展一转身时,突然面对着齐寡妇,四目相对,好象双方都愕了一回神。齐寡妇嗤的一笑,露出编贝似的一副细牙,指着隔桌的磁敏说:“杨相公请坐!”
杨展心里有点惶惶然,拱着手说:“黄粱观内会面的毛芙山兄,不想就是齐夫人改装的,在下出京南下,沿途便听得夫人大名,不想承蒙定召,谅必定有赐教?”说罢,就走近桌边的磁墩上坐了。齐寡妇也款款的坐在隔桌和陪。身旁俏丫鬟献过香茗,便悄然退去。齐寡妇说:“相公乞恕无礼,妾等竟用诡计把相公赚到此地,心实不安,不过也有一点不得已的苦衷,才出此下策。贱妾在下面客馆里留下的书信。相公谅已赐察,这一封信,无非使相公略明道上情况,一面表明妾等并无恶意,兔得相公和尊纪醒来时,惊诧不安……”杨展忙说:
“彼此素昧平生,当然是无仇隙可言。我看到那封信以后,便知夫人智虑周祥,是位不可多得的中帼英雄,既然用计宠召,其中定有道理,此刻夫人所说,内有苦衷,尚乞见教!”齐寡妇瞧着他,微笑道:“相公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定然语出真诚,决不愿欺哄女流,太监王相臣押解的二十万饷银,居然用‘金蝉脱壳’之计,改途偷运,据人探报,此计系相公代为划策,并有人亲见相公逗留沙河镇,出入王太监行辕。但戏妾有点不信。象相公这样人物,岂肯和权监同流合污,妾部下欲以武力,沿途邀截,妾力禁不许,和我义父涵虚道长商议之下,算定尊驾必经之路,略施诡计,邀请到此,当面请教,一扫疑团,一半也仰慕相公高才绝艺,非同寻常,同时探得,黄河一时难以飞渡,藉此遮留大驾,不致耽误归程,不瞒相公说,在黄粱观改装全面以后,才决定邀请到此,贱妾素不与外人谋面,对于相公,却是……”
她说到这儿,忽然微笑低头,默然不语,好象这“却是……”下面,含着无限情意,尽在不语中,不必再细批细解了。而且听她语意,如果在黄粱观会面时,认为不必邀请上山,也许她对待他不是这样局面了。
杨展听得,心头忐忑不定,很是为难,怕什么,有什么,怕的是他们疑心他和二十万饷银有关,果不其然。为了这档事,自己和刘道贞替虞二麻子划策时,确是进出过王太监行辕,这一点,也被他们探出来了,这位齐寡妇不要瞧她一朵花似的,心计实在厉害,先把我抬得高高的,还说语出真诚,不会欺哄女流,特意先用话把我套住,逼着我实话实说,最难受的是,二十万两饷银,本来与自己无关,为的是救虞二麻子一条命,但是刚才进门时,在前厅隐约听到虞二麻子仍然落到他们手中了,如果这事确实,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满白废了。
他心里略一琢磨,慨然说道:“齐夫人!在下生长川中,这次观光北京,侥幸中名武进士,无非聊慰家慈盼子成名之望,说实了,我一瞧京城大僚们闯冗昏颓的局面,实在悔此一行,在这时候,中名武进士,有甚希罕,不瞒你说,我在京城真是少年好事,还管一个江湖女子臂助复仇,几乎闯了大祸,出不了京城。”齐寡妇说:“哦!其中怎么一回事呢?那个江湖女子是谁呢?”杨展便据实说了,而且从这条根上,一直说到为报答虞二麻子恩情,才连带替二十万两饷银,用了“金蝉脱壳”之计,竟一五一十,毫不隐瞒的说了。
齐寡妇听得不住点头,好象对于他说的事,有点明白似的,笑着说:“杨相公语出真诚,确是位光明磊落的英雄,我说,象相公这样英俊,怎会和权监混在一起,幸而我预料一步,不让他们胡来,否则,便把事情办糟了——不过——那位刘孝廉这条‘金蝉脱壳’计,还是白废,而且……”齐寡妇话未说完,两个丫环出来,把罗帏两面一分,娇声报道:“酒筵齐备,清贵客入席。”齐寡妇停停而起,向杨展笑道:“山居粗肴,不成敬意。”一面却向丫环问道:“老道爷进来没有?”丫环说“道爷已经差人知会,说是有事羁身,在前厅和众寨主一块儿吃喝了,明天再向杨相公陪话”齐寡妇向杨展笑说。“我义父有事失陪,杨相公这半天没进饮食,定然饿了,请里面坐吧。”说着,把手上团扇一扬,露出白玉似的皓腕。带着一只通体透水绿的翠镯,夺目耀睛,益增妩媚。杨展情不自禁的盯了几眼,跟着她进了十锦格的穹门。这一面是锦绣辉煌的起居室,布置又是不同。只觉处处珠光宝气,和华灯画烛,掩映生辉,目不胜收。一张菱花形的镜面小圆桌上,几色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