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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啥,幸福含有快乐,但快乐并不就是幸福,尤其是有缺陷,有瑕疵的快乐。好比说,你阁下偷了三十万元美金——对不起,你阁下当然不会偷。好比说,柏杨先生偷了罢,三十万美元固然可带给我很多奇景,恐怕心中一直是个疙瘩。假如是谋财害命,那疙瘩准会更大,说不定发起癫痫。电视上那种坦然自若的职业凶手,并不很多,而且即令是坦然自若,也只是表面的,他的警觉性使他连觉都睡不好。物质的快乐,不等于心灵的幸福,物质的不快乐,同样也不等于心灵的不幸福。
幸福是人类追求的最后目的和至善总和,它赋给人类生命以真正的意义。洋大人常抬杠,有人说幸福是上帝的恩赐,有人说幸福是个人努力的结果。上帝的恩赐属于命运学,我们不必谈它,因为谈它也没有用,反正上帝自己在那里擅作主张,不听我们这一套。我们只认为,幸福是心灵活动,由此活动而认识真理;快乐是获得心灵完美之后的一种必然反应。生命中遭遇到的一些可怖的风暴、挫折、磨难,只能使人不快乐,却没有力量使人不幸福,只看你怎么面对这些风暴、挫折和磨难。
因之,我们崇拜郑丰喜先生。在他面前,柏杨先生的遭遇不过像打一个喷嚏。
郑丰喜先生逝世将近两周年,他惟一留给我们的一本书,就是他的自传《汪洋中的一条破船》,他出生在最贫苦的一个台湾农家,是母亲的十二个儿女之一,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残废,“右脚自膝盖以下,前后左右弯曲。左脚自膝盖以下,突然痿缩,足心翘上”。这是一个可怕的畸形儿,他永远不能走路,而只能坐在地上,用手爬行。做母亲的李员女士当场晕了过去,她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孩子的将来。当家里垫高地基时,孩子们一拥而上帮忙平土,都跳着脚踩,只有郑丰喜,他只能用屁股去顿,以致祖父哭曰:“宝贝,你顿的地最平。”
这个穷苦而残废的乡下孩子,大概七、八岁左右的时候,(书上没有说明年龄),跟着一位耍猴戏的老人,流浪江湖。这个老人——赵老伯是郑丰喜的恩师,一面到处玩猴戏,一面教他读书识字。然而,在一个码头上,赵老伯被流氓架走,永没有再回来。只剩下一个残废的孩子和猴子,被两位也是逐村卖杂货的女人收留,继续演他的猴戏。可是不久,“二伯妈”被人用石头打死,“大伯妈”认为郑丰喜是个“不吉利的人”,乘他熟睡的时候,把他遗弃在荒郊野外。
我们不再详细的往下介绍,我请求读者老爷去买一册《汪洋中的一条破船》。但我们要提到吴丽卿女士,这位国民中学堂的教习,力排众议,收留下只会爬着走的可怜动物。到了四年级,李守孔先生是级任导师,把他训练成一个坚强的孩子。知遇之恩,人生难觅,这两位教习,祝福你们。当李守孔先生知道郑丰喜每天上学都是由妈妈背着接送时,(伟大的母亲)!他教郑丰喜搬到学校跟他同住,但李守孔先生一年后却被调走,因为他力争郑丰喜去参加演讲比赛,而得罪了校长老爷。而最使人流鼻涕的却是那位继任教习,他跟李守孔先生是死对头,恨乌及屋,就把全部怨气转嫁给那个只能用屁股走路的残废学童,摆出乌干达总统安明先生的架子,花样百出,甚至在满分的卷子上批一个“屁”字。不知道这位屁教习姓啥叫啥,现在又在何处批屁,值得打听打听,以便我们恭献尊号。
同样使我们感动的是郑丰喜的妻子吴继钊女士,一个大学毕业生竟肯嫁给一个残废丈夫,她如果不是疯子,就是有高贵的情操。如火如荼,奋不顾身的爱情,持久不变,始终如一。郑丰喜先生对他能得到吴继钊的垂青,掩饰不住他的喜悦,他在书上说:“想不到一个地上爬的穷人,想不到一个自小受尽苦难、折磨得残废,竟然有这么一天——结婚了,而所结婚的对象,竟是一位大学毕业的江西小姐,啊,当新娘拭干我的泪水时,我幸福的微笑。”郑丰喜先生有充分的理由骄傲,我想当洞房花烛夜之时,他回忆坐在地上耍猴戏的儿时往事,会恍如昨日。
然而,五年的幸福婚姻,在他们生了两位女儿至玉、至洁之后,郑丰喜先生却抛下他的爱妻爱女,与世长辞。呜呼,不该死的却死了啦,该死的如柏杨先生之类,却没有死。天道无常,夫复何言。
郑丰喜先生是一位奇男子。他所不能掌握的命运,对他是残忍的。他所遭受的不仅仅是风暴,而是无情的和不可理喻的地狱。恰如他所说的,他是一条破船。千千万万这样的破船都命中注定的是场悲剧,不是沉没海底,永不见天日;就是支离破碎的展览在海滩上,供游人唏嘘、凭吊——却没有尊敬,世界上没有人会尊敬一条碎了的破船。只有郑丰喜先生,他用眼泪和毅力使它冲出地狱、冲出风暴,而终于昂然前进。他有爱、也敢恨。敢爱、也敢恨。在他的著作中,他没有故意假装着温柔敦厚,原谅那些恶棍。他把那些对他有过帮助的小人物,一一的提出他的感恩。也把那些毁坏侮蔑他的小人物,一一的照实记载。我认为最沉痛的一段是他跟一位欺人太甚的黄顺理的那场决斗。郑丰喜先生写出他的恨,也是写出他接受屈辱的最后防线。
吴继钊女士是一位奇女子,她父母反对她的婚姻,在意料之中,假使不反对,反而问题大啦,恐怕准不是亲爹亲娘。如果换了柏杨先生,说不定我会把女儿打断腿,你嫁给谁都可以,要是嫁给一个残废,做你娃儿的狗屎梦。然而坚强的爱心能使天地震动,天下只有不为父母着想的儿女,很少不为儿女着想的父母。父母在她婚后,将十万元巨额聘金退还给女婿,说明了老爹老娘当初背下的恶名,不是为了自己,到头来仍是为了儿女。
如今,郑丰喜先生已逝,留给吴继钊女士一副沉重的担子,相信她能像她丈夫一样的坚强,面对着残忍的命运微笑。最大的幸福是有能力把灾难当着向最高灵性升华的跳板,使生命得到有价值的充实,郑丰喜先生已经觅到,而且为那些遇到一点芝麻大的困难,就抢天呼地,骂大街兼咒祖宗的朋友,提供一个尊严的榜样。
第一部分另一个尊严的榜样
——杨秀治和她的梅花绣
吾友胡适之先生虽然驾崩,却留下了两句名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敬请读者老爷大胆的想像一个前半段的剧情,在一个荒僻的小镇上,住着一个贫苦的木匠,他有六个儿女,因为没有力量抚养,在最小的女儿只有一个月的时候,只好狠下心肠,把那小小的亲生骨肉,送给别人做养女。养女的命运,读者老爷在报上读到的多啦,用不着老再耳提面命。结果是可以预知的,这个可怜的小养女好容易读到初级中学堂二年级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同学蒸蒸日上,由高级中学堂焉,而大学堂焉,而漂洋过海出国进洋学堂焉,锦绣前途上充满愉快歌声。这个小女孩却不得不因为没有钱而望校兴叹,从此和正式教育永诀。那一年,她才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显然的,这是一幅黯淡的画面。最伟大的发展也跳不出她那窄狭而平淡的生命轨迹,像路边一棵不受注意的苇草一样,结局不是被折断,就是无声无息的自行枯萎。如果她运气好,能开一爿小杂货店,当一个小店老板娘,已算天官赐福啦。
假设到这里为止,现在让我们求证,求证的结果恐怕要吃一惊,这棵脆弱的苇草,不但没有折断,没有枯萎,没有被埋葬在人生残酷的踏践之下,反而茁壮起来,为中国艺术界和世界艺术界,开创了另一个新的天地。犹如毕加索先生在绘画上为世界开创了另一个新的天地一样,她开辟的是人们从来没有听过,更从来没有见过的新的天地,那就是,她创造了使人迷惘惊奇的一种刺绣——我们姑称之为“梅花绣”。
这位苦命的养女,就是杨秀治女士。
柏杨先生跟郑丰喜先生和刘侠女士,从没有见过面,但是跟杨秀治女士,却是见过面的。这就要感谢女作家寒雾女士,柏老跟寒雾女士,真正的是忘年老友,邦交一向敦睦,可是因为她最近一连串荒谬的措施,使我对她很不满意。心平气和检讨的结果,当然都是她的错。第一,她年纪轻轻,就当了大学堂教习,我一想起来就不舒服。第二,我向她借钱,她总是借给我(就以上个月说吧,我借了八次,她一次都没有打回票),任何明眼人都可看出她是故意使我债台高筑,引诱我养成浪费恶习的,居心如此不良,所以我就越来越懒得理她。那一天,她声言要我到她尊府开开眼界,见见一位奇女。寒雾女士才华横溢,能使她递“佩服书”的人不多,所以我虽然心里生气,仍然很大方的原谅了她,买了一副烧饼油条,前往探望,于是和杨秀治女士第一次见面。见面之后,寒雾女士就迫不及待的拿出七八幅杨秀治女士的梅花绣,当下我老人家就目瞪口呆。先是远远的瞧,继之是近近的瞧,再继之是把尊鼻碰到上面瞧,最后是在惊叫“不要动手,老头,你要死啦”声中,在画面上乱摸。
呜呼,挑剔的言语无穷,赞美的言语易尽。真不知道用啥话来形容它的美,才能恰到好处。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杨秀治女士已为艺术史上写下了新的一页,“梅花绣”不是“绘画”“刺绣”“浮雕”的综合体,而是“绘画”“刺绣”“浮雕”的化合体。——艺术领域中的一项最大贡献。
艺术家永远在追求平凡人物认为不可能的事,音乐家希望在他的声音中呈现色彩,画家希望在他的色彩中呈现声音,小说家希望在他的小说中显示立体实物,诗人则希望在他诗中发出芳香。但是还没有一位艺术家想到绘画、刺绣和浮雕,溶解之后再制出另一种崭新的作品。